一只滨鹬,飞过世界和孤独 | 王晔
“没有电话、书籍、网络,独自在一座海岛上,能待多久?”朋友间传着短信,最后一条信息只是短短的词组: 职业与孤独。而后,对谈戛然而止,仿佛要赶紧甩开让人害臊的“天真的严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返回有理性的成人的日常里去了。
“世上孤独的职业之一,也许包括写作。”
心里冒出这句话,并未说出口。同时,有一个内在的回车键立刻自行启动,在静默的哒哒声里,把这话消除了。没错,我听见了这声音,我更能斩钉截铁地肯定,写作完全不是职业,它更接近于本能和需要,和鸟儿的飞行与鸣叫一样的本能和需要。
职业带来薪资所象征的回报,与作品内容的质地没有必然联系。写作和回报没有必然联系。
写作不是职业,但它确实是孤独的行动。P.O.恩奎斯特被视为斯特林堡之后,瑞典最具国际声望的大剧作家。小说家恩奎斯特起初从未想过写剧本,因一次授课而“开戒”,继而优秀的剧作频传。他总结一生的创作活动时说,写剧本能直接得到受众的反馈,抵消写小说的孤独感。和恩奎斯特有类似想法的作家和剧作家不乏其人。
什么是孤独?
“独自一人。孤单。”
词典里这么印着。我一直觉得那不算最好的词典。最好的词典一定能更小心而审慎地解释出丰富的层次,帮我吹开在感觉之中又梳理不清的疑惑。
比如,孤独的确和独处相关,而孤独感更主要的是缺乏有效交流和心意的理解。处于某种人际关系里,也可能感觉孤独。独自一人在物理层面是孤零零的,于心理层面则未必。很少数的人会选择独自一人,自我选择的单独,外加超越时空的心意沟通,有时也能给人带来愉悦感,等等。
交流和心意的理解需要借助语言、符码、声音及其他。必须有个对象,懂得你发射出的语言、符码或声音,接收并回应,这才可以抵消孤独感。过度的孤独感总有一天会让人产生幻听和幻觉,而走向癫狂。一定程度的孤独,人人都在承受。有时也必须承受,假如还追求对内心的倾听。
我也体验过一定程度的孤独。
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师大寄居时,我住过东部校区角落里的一间琴房,门前有一道竹篱笆、两棵香樟树。邻居多教师,家在远郊,只在授课日于这旧琴房改造的单人宿舍过夜。只有一个看守礼堂的驼背老头,常住长长走廊最里端的那一间。暮色里四下无人,偶有狗叫,一道门啪嗒一声开了,伴随急促的脚步,老头儿的两声啸叫: 他骂狗太吵,他和狗说话。
日本关西的留学生寮。那幢名叫“里之前”的公寓多数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学生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打工的店里,彼此很难照面。我拿电吹风把湿发吹干时,会一次次切断电源,老觉得听到电话铃响——却从来也不是。
在瑞典东南部的斯莫兰乡下,那座小鹿比居民多些的岛上。冬天里,踩过积雪,感觉到园子里还有另一个家伙, 另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百米外的樱桃林里站着一头啃过树根的鹿。它并不立刻跑开,躯体依然向前,只把头扭过来,停步看我,我也收住脚,看它。
人迹罕至的湖边林地,地上山毛榉的枯叶深厚,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年、多少层,踩上去厚而柔,踩出一种奇怪的沙沙声,是那地方、那一刻,唯一的声响,我觉得它巨大而嘹亮。这挤压日久的声音,阴天时像自嘲的叹,晴朗的日子里就像畅快的笑。它们似乎体验了更多的孤独,直到偶然的一刻,我踩在它们身上。
没法知道它们是否真能、也真想表达出类似“孤独”的意思。不像猫和狗,表情、动作和声音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也不像马。这里的法则规定,为了马儿的身心健康,马是一定要有伴儿,实在没条件同居,饲养人也得隔三差五地让马会一会它的男友或女友。
我猜,无论它们如何表达,一切有心的都可能孤独。只是孤独的程度和时间不同吧。
森林里的五叶银莲花。摄影Niklas Nilsson
有些花儿是群居的。不论五叶银莲花还是铃兰,虽说在人的眼里都称得上寂寞开无主,毕竟一丛丛地在林地里默默喧腾。群居不能必然消除内心的孤独,花的心都在蕊中。
而陈年的以及刚落下的山毛榉的枯叶,作为一个整体,它们感觉孤独吗?走在它们之上的我,以为它们借我的脚发出了自己的音,宣告它们也在。可也许不过是,我以为它们和我有同样的需要。
身处自然界时体会到的孤独,在我看来,还是很容易消解的,只要学会把那里的一切当作玩伴就行。草上的风是有形状的。远处的音,可辨别到底是呼啸的风声还是愈发靠近的滚动的车轮声。天上的云彩,在清晨、在日暮有不同亮度和光泽。突飞而至的知更鸟、啄木鸟和红腹灰鸟,它们落在枝头落在栏杆的声音里有体重,它们的叫声里能看到羽毛的颜色。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冬天的潮湿树干上,绿油油的青苔以绚烂的颜色,表现着它最好脾气的社交性。还有雾,那些离地一尺半高的雾,回旋在白桦和青石上,有时灰白,有时在日光下发出反光。有时,它们和小动物一样和我保持距离,止步于野草地的半坡、农庄和森林草场交界的那个地方。它们在那里晃够了,就又躲进自己隐秘的家里。
在文明化的环境里,承受孤独,更难些。在那里,表情达意的风吹草动不多了,房顶烟囱上的鸽子以及邻居窗户上的影子还是有,可以自我加工,沉浸于幻想和幻象里。否则鸽子就只是“全马尔默最胖的那一只”,像我的邻居莉迪亚在阳台和人通话时嚷嚷出的那一句,那时,恰好有只肥硕的鸽子发出了咕咕的聒噪。
我并不那么反对孤独,孤独是写作所必须的。只有在某些时候足够孤独,才可捕捉到最个人的感触,若没有最个人的感触,就无法打动自己。捕捉到最个人的感触,才是活着。
2020年是全世界的当代人普遍感觉孤独的一年。在这一年的12月23日,美国南卡罗莱纳州沙滩上出现了一只淡栗色羽毛的小鸟。爱鸟人将照片传至网络并热切讨论,这只从未见过的鸟种,它到底是谁?
瑞典第二大岛厄兰德岛鸟站站长马格纽斯辗转看到图片,一夜不眠。三个多月前在厄兰德岛,正是他给这只小滨鹬亲手上了脚环。
厄兰德(öland)岛鸟站的logo
虽然在电视新闻里,因为脚环的缘故,这只鸟被唤作瑞典的鸟,但它其实是世界的,是它自己的。它于2020年春在那片有海象和北极狐出没的俄罗斯北极苔原上孵化。9月9日在厄兰德岛这一迁徙鸟南飞前的大本营里,有缘遇到马格纽斯。这样的鸟,一般飞往非洲或是飞往欧洲及亚洲南部过冬。父母总自顾自地先飞。孩子们滞后,它们太嫩,需要多长几个月。这一只体重只有30克的小不点,因为无法知道的原因,也没有和同辈人一起,而是独自飞到了南卡罗莱纳。独自就是孤独吧。这趟飞行一定是孤独的,它没有同类相伴,即便抵达南卡罗莱纳,依然没有。鸟和鸟是不一样的,比人和人的不同有过之无不及。
我担心小滨鹬的安全、温饱及日后的繁殖。马格纽斯却只有兴奋,说这是百年二遇的事,就是说,自一百年前瑞典开始给鸟类上脚环,这是第二只迁徙鸟错飞,飞越大西洋到达美国。这可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只小滨鹬既然能飞过去,就一定能飞回来,重返厄兰德。它虽说个头小,却是一种长寿而耐飞的鸟儿呢。
好吧,我想,它一定还是一只能忍耐孤独的鸟,假如孤独是独自的意思。它的内心未必始终孤独,假如在这漫长的征程里,它和风、和云、和水有了深入交流。我唯一确信的是,它是一只命中注定的鸟,所以,它会在2020年,出生、成长、飞行,穿过世界和孤独。
2021年1月6日 写于马尔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