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肝癌病人家属的日记
我知道一种爱情
有一位大学教授的夫人，在教授因原发性肝癌去世之后，让我们看了她写的三篇日记，经本人同意，摘录如下：
2010 年 2 月 23 日晚，家中
今天是正月初十，春节的气息还很浓。过了元宵节，我就要陪老郑去第一次复查了。
不知不觉间，我和老郑在一起都过了 40 多年了。古人云：沧海桑田，白驹过隙。果然如此，时间就这么飞快地流逝，往昔的岁月还在脑海中清晰地像昨天一样。可是掐指一算时间，却已是几十年前了。
老郑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所以身上总有一种儒雅的古风。我想，那时我可能就是被这股谦谦君子的气质吸引了。他不善言谈，却谦和有礼人品持重，对我的关心和照顾都是在生活的琐碎小事中，而且事事尊重我的意见。尤其女儿出生后，他更是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对女儿也是细心呵护。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这几十年，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坎坷和艰难，但始终携手同行互相扶持。岁月，让我们相依相偎这许多年，我真的十分自足，也十分幸福。
我曾经想过，当我们老了，终有一天要离开对方，我希望他先走。这样，我就能好好地守护在他身边，陪伴他照顾他，还他这么多年对我的爱护和感情。
当我和他说起时，他很生气，说我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他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没人能比他更在乎我。
几十年老夫老妻，还如此黏糊，是不是很让人不适应？女儿就总是嘲笑我们太肉麻。可是，只有我们知道，夫妻之间的缘分和感情，只有经历更多的艰辛和曲折，几十年沉淀下来才是最为坚固的执着，才真正明白对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老郑在确诊为原发性肝癌后才如此坐立不安。医生跟我说，肿瘤病人知道自己患上肿瘤以后，一般都会先经历一个震惊恐惧期，随后会进入否认怀疑期和愤怒沮丧期，从老郑身上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这些心理变化：有的时候坐立不安甚至一过性彻夜失眠；有的时候会陷入沉思；有的时候会自己找一些关于肝癌的书和资料来看，一边看还会一边喃喃自语；有的时候又会乱发脾气，紧接着又垂头丧气。我知道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拖累我，怕走在我前面，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先不想这么多，在老郑眼里，我一直是个很乐观的老太太。那我就一直乐观，陪着他。按照医生的嘱咐，我尽量开解他，尽量多带他出去参加活动，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让他总是想着这个病的事。
2010 年 9 月 22 日晚，医院
今天是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女儿女婿和外孙刚刚离开医院，我们一家人在医院陪着老郑过中秋。
老郑这次住院，又是我哄孩子一样好不容易哄进来的。
年前老郑所在学校组织退休老教授体检，老郑被发现肝脏占位，后来到医院全面检查，确诊是原发性肝癌。老郑拒绝手术，主要是因为年龄太大了。因此，在医生的建议下，最终选择了微创治疗，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到医院复查。
每次复查都是提心吊胆，因为一复查就可能会发现复发或者新发病灶，所以老郑几乎每几个月就要做一次导管介入和一次射频消融治疗。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做了。医生跟我们解释说，老郑的肝癌不能手术切除，所以只能选择介入治疗：导管介入治疗可以切断肿瘤的血管，这样就可以把一部分肿瘤饿死，接下来的射频消融治疗就可以把剩下的一部分肿瘤烧死。老郑就通过接受这样的治疗来一次次消灭肿瘤，和肿瘤赛跑。但是这样的治疗也会让老郑食欲变差、发烧、肚子疼痛，所以每一次做治疗后我都要从网上搜一些营养食谱，变着花样给老郑做饭。能看着他吃下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今天我去洗手间，还听到女儿在楼道和女婿轻声说：“要不是妈妈，估计爸爸早就……”话没说完，我就听到她低低的哭泣声和女婿轻轻的安慰声。那瞬间，我在洗手间，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女儿和女婿都很孝顺，外孙子从小是我和老郑一手带大的，也很懂事。但是他们毕竟有自己的工作，而且外孙子马上就要中考了，肯定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照顾。女儿有时很自责，但我总是笑着跟她说：“你们自己一切好好的，别用我操心就行。你爸这儿有我呢！我身板估计比你还好呢。”
在这里，医生和护士们都很照顾我们，一来二去大家也熟悉了。他们有时和我开玩笑：“小棉袄不如好老伴儿啊！”我也和他们开玩笑：“对啊！所以，一定要好好对家里的另一半，没找对象的赶紧找啊！”
然后病房一片笑声。而我每次都只是看着老郑，看他笑没笑。看到老郑也笑了，我的心里也就放心了一些。老郑被诊断肝癌已经好几个月了，现在他不再乱发脾气，已经接受了患肿瘤的事实，对于过几个月就要复查和治疗也比较适应了，对医生也很配合。这几个月里，我们全家也都适应了这种复查和治疗的节奏。全家人都不断地给老郑打气，希望在和医生的积极配合下，能够发生奇迹。
沈从文
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
2015 年 9 月 10 日晚，家中
老郑一年前的今天走了。
正好是教师节，当了一辈子老师，走在这一天似乎也是圆满的。
那天中午在病床上，他拉着我的手说：“辛苦你了。”然后就要睡午觉，后来就没醒了。他走得很安静，无声无息地，跟他脾气很像，总是那么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只是几经手术，已经是瘦骨嶙峋。那一瞬间，我放声大哭。
很多人都陪着我流泪，他们都说这几年从没见我哭过。
我不哭，是因为我是老郑的依靠，我要乐观。每次他做治疗，都是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
有人说，肿瘤病人一旦得悉自己患了癌症 , 一般会产生很多心理和躯体的反应，起初是紧张和焦虑 , 从否认到认可 , 随后是委屈和怨恨，失望和挣扎，最后是接受死亡和现实。部分癌症病人经历上述各种心理反应之后也有的人接受了医生、亲友的劝告和安慰，从绝望与沮丧的深渊里爬了出来，重新热爱自己有限的生命，不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不再害怕死亡，以平静的心情，接受医生的治疗，期盼获得奇迹般的效果。
记得第一次诊断出肝癌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老郑的病已到中晚期，不能手术切除，未来的日子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老郑得病后能活这些年，说实话也是奇迹。我想，老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和他比较快接受了事实，积极配合治疗是分不开的。这四年多里，总共做了 20 多次治疗，每一次治疗都有一些副作用，会让老郑捱上好几天。看着老郑所受的痛苦，我痛彻心扉。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哭，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跟他聊天，陪他回忆过去美好的岁月，希望他的痛苦能减轻一些。
虽然老郑已经坚持了比较长的时间，我也一直知道他会有走的一天，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却依然感到内心无比的悲伤，我多么希望奇迹能够再延长一段时间啊！
老郑的葬礼，他的很多学生都来了。其实我很为老郑的一生骄傲，他没有大富大贵，没有蜚声中外，却收获桃李满天下，得到了许多学生的爱戴和尊重。这样的一生应该是没有遗憾的吧？
哦，不对，老郑还是有遗憾，这就是他终于还是走在了我前面。这一生的相濡以沫，只能来世再续了。
讲述了40个不同肝病患者的医疗过程和人生故事
以一个肝病医生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
段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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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