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雪宝顶矿晶史话(小说)》
“ 这就是说,我的运气还在!”二胖推矿的劲又冲上全身。一车车,轻松自如,好像推的不是沉重的矿石,而是棉花之类的轻薄之物。选矿的手也翻飞穿梭,机械一样,准确自如。一天忙碌下来,竟不知道累。一看洞口的矿石,码了整整四袋,这可是去年一个半月的成果。二胖哼着小调回棚子里弄饭休息。
天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上午与下午,也有了区别。本来,头天穿毛衣,第二天只能穿背心了。上午套件外衣,下午就得光膀子。以至,五天下来,二胖就从冬天迈进了春天。
没了飞哥的关心,倒又来了虎哥的问候。虎哥听二胖这边三五天没个炮声,闲庭信步,度过来瞧瞧。本来山上打矿的人只有十来家了。谁家有什么响动,自然引起关注。虎哥见二胖光了膀子干,一脸的喜兴,满把的汗珠也遮挡不住,再看那矿,摞起五六袋,,就知道这小子踩到“狗屎”了。问:“一连五天,还没推完?”
“快了,我想把洞子清理干净点。”
“这是你刚打的?”虎哥问。
二胖在洞口,脚手不停,点头哼哼。
“妈的,快赶上我去年一年的一半。我去年累死累活,搞了十八袋。只几个零花钱。”
二胖直起腰,问:“听说你去年搞了三袋成型矿,全是铍矿,颜色海蓝海蓝的,全卖了吗?”
“碗口大个的,卖给绵阳姓康的两兄弟的。钱还出得大方,六万八千元。全靠了这三袋矿,不然,亏死老子了。”
二胖嘴里羡慕,心里却在打鼓:换了我,就不卖完。两袋我就卖它六万元。
“你咋有闲心过来看我啊,虎哥。”
“洞子我包给河南人了,矿是他的,晶洞是我的。今年山上人少,打麻将的也没有了。”
“就是帮飞哥打矿的那帮河南人吗?”
“是呀。”
“这帮人还真能吃苦,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卖命。”
“有啥法。听说,他们那里比我们虎牙苦多了。一家人就一条完整的裤子,谁出门,谁穿。”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不早,虎哥就回去关心自己的洞子。
二胖清理完矿石,管不了天早天晚,拖了凿岩机,把柴油机加满油,拉燃,拖起线就进洞了。没用两小时,炮眼打完。这回,二胖多打了一组炮眼。他希望尽量多地接近晶洞。三十公分的云母层了,这晶洞,说到就到。
用了心装填炸药。此时,二胖感到肚子饿了,心想:正好,放完炮,回去休息吃饭,美美地睡一个好觉,管他明天是好是歹,先香甜了梦再说。
炮一炸完。二胖就回了工棚。草草吃了,草草洗了,草草睡下。急不可耐地想做个美梦,比如什么一米宽的白钨矿层呀,或者,比人高的大晶洞呀,或者几大袋成型矿啊……等等。
但可惜,一夜无梦,沉沉地死了般睡,太阳都挂到山梁上了,居然还没醒。这几天,也是累了,一个人干活,洞里洞外,全靠一双脚,一双手,连喘息,都不想占太多时间。直到黄赖子那边炸响一炮,才将二胖震醒。他立起来,四壁一望,笑自己居然还在床上。几步收拾完,啃着昨晚的冷饼子,直奔矿洞。
走到洞底,空气早新鲜了。虽说有点微尘灰飞,视线却清晰。晶洞没看见。那云母层,仍三十公分宽地向前延伸,顽固地没一丝丝变宽的迹象。
二胖的牛脾气就犟起来。再来一个排炮,老子倒要看看,你这三十公分的云母层,到底能平行多远?要不,给老子尖灭,让我死了这心;要不,赶紧亮出晶洞,省得我每时每刻挂念。
又一个排炮炸响。二胖一边除尘排气,一边就往洞子里钻。烟气微尘,呛得喘不过气。二胖就拿手捂嘴,往里硬进。
到底这云母层还是没硬过二胖,乖乖地交出了一个足有一米大的晶洞。把矿灯拨亮了照,发现好几个海碗大的白钨黑锡,好像还有湛蓝湛蓝的铍矿。
二胖被烟尘呛得出不蠃气,吭吭吭,喉咙发干痒,火烧火燎,难以忍受。只得快速返出洞外。不过这回,再难受也是值得的。那么大的晶洞,那么多的成型矿……还有什么可怨的呢?
矿石推完,门口又高耸了五袋矿石。二胖美滋滋地,想,不做梦也是能发财的嘛。
切割成形矿,是一个极慢极细极复杂的活路。而且辛苦,稀薄的空气,弥漫的粉尘,狭窄的空间,刺耳的切割石头的声音……但这一切,在二胖看来,都不是问题了。那么大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有什么理由拒绝它。
二胖很有耐心,慢慢切割,掏缝,宁肯把岩石切厚一点,也不能伤到矿物晶体。工作进度非常缓慢,一个上午,切割刀换了两片,一块标本,还切了不到一半。选取角度非常重要,否则,岩石根部无法切掉,就得使用石匠的凿子,加上榔头。榔头打重了,怕影响到矿物晶体;打轻了,不见凿进效果,把握力度非常困难。
但二胖不嫌麻烦,仍一点点地切,一丝丝地凿,一块块地打。足足用时半个月,还没取完。
那边,虎哥又关心过来。这二胖,半个月没听炮响了,莫非没炸药了?或者……或者……挖到了大晶洞。
走拢一看,结结实实地包了六大口袋。全是成型矿。看样子,还没取完。虎哥半句话不说,没趣没趣地走了。那六大袋成型矿,足以让人眼馋,心生嫉妒。不看则罢,看了心里痒痒得难受。
但二胖却钻出洞来,叫住虎哥。
“虎哥,你来看。雪宝顶……”
“什么雪宝顶?”虎哥来了兴趣,走近矿洞,见二胖手里捧着个白钨大单晶,四棱四角的一个白钨尖锥体,尖头堆满了细小的长石晶体,还有石英颗粒,这长石和石英,皆洁白如雪,的确状如一个堆满积雪的山峰!
“这可不就是雪宝顶山嘛。”二胖说,“黄色的白钨,宝塔尖,这些白色的矿石,像雪。活脱脱一座雪山呀。”
虎哥捧起这个大白钨,直径有二十公分吧,估摸十七八斤重,那“雪”堆得,疏密有度,层次分明,真正的一座巍峨雪山哩。
虎哥爱不释手,想用钱买,或者,用矿石换。二胖不干,说要拿回去给老婆看。非常漂亮的矿物晶体雪山,每天看一看,赏心悦目!虎哥尽管不舍,还是退还给了二胖。
聪明的二胖知道有人惦记这东西了,放在山上,肯定夜长梦多。当天叫了背足子五个,马帮十匹,连夜下山,一路浩浩荡荡,连同矿石,一同送下山来。内中一个给虎哥打矿的河南矿工,姓郑,说要下虎牙办点事,顺路挣点脚力钱。背了袋矿石,跟着下山。到了二胖家,放下矿石,转身就走,竟忘了要脚力钱。
二胖码好矿石,又将一袋袋的成型矿取出来,重新检视一遍,包好,放到二楼上,外面用玉米,柴块一层层盖好。两口子收拾停当,欢天喜地抱在一起。就听楼下有人叫门,是李闯叔。莫非他也知道我打了成型矿,要来分几个?二胖给杨柳使眼色,让杨柳在楼上装病,自己下去对付。
李闯叔很着急,一直打门,大白天的,两口子紧闭了门窗做什么,按说才分开个把月,就猴急成这样,等不得晚上了?
二胖开门,故作睡眼惺松状,问:“李闯叔,啥事呀?咋这么急?”
“那个给你背矿的河南人?你认识吗?”
二胖说:“不认识,就是山上打工的,好像说是姓郑,连脚力钱都没要,就走了。好大方!”
李闯原地转个圈子,一只手拍着脑袋,说:“大方个屁。他是趁我不在,把你嫂子和两个娃娃弄走了。”
“什么?人贩子?”
杨柳也从楼上咚咚咚咚跑了下来。
“不是人贩子。”李闯说。
“那……?”
李闯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哎一一地叹一声,眼泪唰唰地落下来,仍其肆流,带了哭腔说:
“你嫂子前一阵子就有些异样。还不时地问我,雪宝顶打矿,怎么就来那么多河南人。从此,一到该上山的四月五月,你嫂子始终大门不出,紧闭门窗,神经兮兮的。深怕见生人。这一失踪,才见床头压了封信。信上说,她丈夫没死,也不是遭灾,而是逃避丈夫的拳打脚踢。他丈夫太狠,有事没事打她,使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才带了女儿逃跑出来。心想躲到一个偏僻乡村,平静过日子。没想这虎牙乡出了矿,也不偏僻了,出名得全世界都知道。有一次,她在乡街上,就看见了她的河南丈夫,吓得赶紧往回跑。但丈夫已经追到了门口……”
二胖、杨柳无语,木桩样站着。
“她说,她早晚是要回去离婚,解除婚约。……我昨天去了水晶镇收矿,本打算明天回的,但左眼皮直跳,怕家里有事,提前回来。结果,还是被弄走了,连我的娃娃也弄走了。”
“当初知道这事后,你们就该跑得远远的,躲起来。”杨柳说。
“可她没告诉我呀?我还以为她喜欢清静,讨厌吵闹。”
“唉……”二胖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
李闯说话了,带着哀求,“二胖,好兄弟,叔这几年,对你还是不错的。叔求你一件事,陪叔去找找她们,因为只有你认识他。现在她们母女三人特别需要我,还有我的儿子。那个可恶丈夫,不知道在怎么折磨她们啊。”
二胖看看杨柳。
“没关系,误不了你打矿的。人找回来,叔上山给你打工,帮你打矿,不要工钱。”
杨柳说:“去吧,趁他们还没走远。一路去追,说不定真能追上呢。矿打不打,小事。人命关天,这是大事。”
二胖就进屋收拾行李。李闯回去,抱了那个钨、锡、铍,三种矿物晶体长在一起的标本,找灵芝的男人,金老板,想换十万元现金,作路上的一切花销。
金老板知道了李闯的遭遇,非常同情,催促李闯抓紧去找,同意购买此矿物晶体标本,马上付现金。但金老板只同意六万的价。他说:“当初我价开到十二万,你不卖,连看都不给看一眼。我是非常生气的。”
“可是,金老板,我现在的处境……你至少应该有所同情我吧。我路上需要钱,二胖陪我一块去。这路上,前路茫茫……连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况且,你也知道,这个标本,远不止这价。”
“生意归生意,同情归同情。你现在叫我帮助你三千两千,没问题,我马上拿钱。但买这矿物晶体标本,就不同了……”
李闯着急上路,咬咬牙,“赶快拿钱吧,六万就六万,我谢谢你了,金老板。”
李闯拿到钱,用一个布袋装了,缠在腰上,神情颓伤,走了出去。灵芝一直在厨房灶门前坐着,没有出来。
二胖背了行李,跟李闯出发。老婆被人弄走一事,并未向外述说,却传遍了四乡八里。沾亲带故的,煮的鸡蛋,烤的饼子,还有熟的香肠,便来送行。更有带来大蒜的,说路上东西不干净,吃完杀毒。大包小包的,一袋袋的装紧。虽然二胖牛高马大,也扛不起这么多呀,面有难色,可要谁的,不要谁的,都是问题。二胖咬咬牙,先扛出门再说,待上了外面,吃不了的可以扔,拿不了的可以卖。
杨柳牵着儿子,远远地站在战口河桥头。虎牙乡规矩,送人出门,过了虎牙河这桥,便是出远门了。远远地,招招手,没多少话语。只是不停地重复,“早点回来!”
“知道了。”
二胖蛮力大,一边应着,一边叭哒着脚板,和李闯一前一后,从乡街上穿过。各种不同的眼光,投射过来,有同情,有关切,有好奇,有暗自高兴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所有的目光和所有的议论,都不重要了。唯有赶快找人。线索之一,就是王桂花在派出所留的那个地址。刘干事找出那张复印件。地址是河南洛阳驻马店向阳公社三队。李闯再复印一张,认真揣好,出发。
这一去,就是半年多,直到中秋节。雪宝顶马上大雪封山,二胖要回来收拾矿洞,李闯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两人决定先回来一趟,休息几天,把山上的洞子收拾收拾,再出去找。在外面住旅社,二胖总是感冒,一会发烧,一会咳嗽,几次还咯血。他们去了洛阳市的医院,开了药,仍不见好。
李闯寻思,二胖没出个远门,不习惯外界的生活,出现的水土不服。当年我李闯闯世界的时候,不也是拉稀跑肚吗?所以并不在意,一说回了虎牙,将息两三天,自然会好的。
战口河桥头,杨柳远远见二胖拖着沉重的步子,躬背驼腰,毫无精神。
杨柳冲过桥,在街口,把二胖扶住。
“怎么啦?”杨柳关切地问。
“感冒咳嗽,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上医院呀。”
“去了的,吃药不管用。估计是水土不服。”
走到桥中央,忽闪忽闪的钢绳吊桥,让二胖头晕,伸手抓了桥栏,闭眼不动,足足五六分钟,才睁眼,继续过桥。
“人找得咋样?”下了桥坎,走到河堤,杨柳问。
“假的。地址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连公章都是私刻的。根本就没有这个公社。”
“那这半年,你们咋个找呢?”
二胖头上大颗大颗地冒汗,走路轻飘飘的,整个人形,瘦了一圈。才进秋天,可他居然套了两件毛衣。“挨乡挨乡地问,问一个乡,排除一个乡。问有没有王桂花这个人,拖着两个娃儿,问有没有人知道四川的虎牙乡,问有谁去四川打矿了。天天就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