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50尾声)后来的故事

50尾声、后来的故事

再后来的故事似乎可以一笔带过了。

村里值得说的事也不老少,先说何能能家,那年光洋芋就收了20来万斤,在院子里堆积如山,院门口一时车马拥塞,熙攘热闹。家里烟茶随时预备着,几个雇工的工钱是一天3块钱。家里还养了只大狗护院,狗窝建在房顶上。还喂了七八头猪,一群羊。一时猪嚎、羊叫、鸡鸣、狗吠,生气盎然,招惹得桃花尖家家都眼红。桃花尖的洋芋被何能能家悉数收走,当了制造粉条的原料,虽说外人来收,不定给不下这么的价钱,但看着自家地里的洋芋变成了何能能家白花花的粉条,桃花尖的山民们心里还是不大舒展。

于是,何能能家很快失却了往日的平静,往往正睡到半夜里,听得唿嗵一声,砖头瓦块就隔墙扔进来了。要不就一是把沙子忽然沙啦地扬在窗户上,唰啦一阵怪响,吓人一身冷汗。赶紧出去一看,又不见有人……

第二年,洋芋的价格就由村里人先抬高了,桃花尖的山民们约好了统一行动,何能能若去别的村里收洋芋,一来二去,费工费时,加上运输,自然是划不来的。

结果,何能能还是收了本村的洋芋,只是每斤洋芋的收购价格提高了一毛三。但尽管如此,何能能家的粉条还是照做,做好的粉条还是照样拉到城里去照卖。但又过了几个月,情形就有了一点变化:何能能家突然把雇的工都打发回家去了。

村里人一打听,原来是粉条挤压在屋里卖不出去了,销路成了当头一个大问题。

高丽铜幸灾乐祸地说:“怕得拿粉条当柴禾烧呢。”

没过多久,却来了一辆大卡车,拉走了圪堆堆一车山一样的粉条。原来是海棠子的男人何龙在兰州替何能能联系好了新的客户,救了何能能一难。何能能家便再次响起了隆隆声响,屋顶上又响起打鸟的汽枪声。过年之前,何能能专门去了一趟兰州,感谢那何龙的相帮。这当中出了一点枝节:何能能在街上转悠时,一万四千块钱叫贼偷了。何能能急得差点跳了黄河。得亏了何龙,当下打了个电话。没过两小时,派出所来了人说:案子破了。并将一万四千块钱物归原主。何能能感激得差点给何龙磕头。

何能能家的生意再度好起来,到他家借钱的人也多了,个人借还不算,二虎还打着村委会的旗号来借。老六爷整日里如落了魂儿一般,习惯动作是不停地关门,总觉随时会有一帮人闯进来绳拿锁捆。何能能伤感地想起了他那早死的哥。何希圣被打成右派就为一句话。何希圣十分后悔,跑到地委求见梁虎,一进办公室就扑通跪在梁虎面前说:“我向共产党保证,再不说话了,一辈子都不说话了。”说着,当着梁虎的面,掏出一只锋利的保险刀片来,将自己的舌头“嗤啦”一声就割了下来了,喷了一地的血。绿林出身的梁虎尽管见过人头滚滚,也禁不住大叫一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就因这事,何希圣被定成了严重现反罪,押送青海劳改。何希圣在劳改农场饿得招架不住,连看犯人的人都饿得吃不住伙,逃了。何希圣从劳改农场活着逃出来,是因为他用藏在身边的一块罗马表换了两个黑面馒头,要不然,高原的苍狼也能吃了他,他好不容易逃回到自家门口,老婆却不放他进门,转身儿就报告了政府。这还能有别的结果?后来这人怎么死的,就谁也说不上了。至于把自家男人撵出家门的那女人,后来据说是得了乳腺癌死了。桃花尖的人觉得这就叫报应。

何能能以前进城看过他哥一回,回来对村里人说,那女人脸上像挂了一层寒霜。

桃花尖的人说:“城里人都心瞎得很。”

但话说回来了,乡下的人心就好吗?有天,不知哪个坏了良心的把个包花纸的水果糖丢在何能能家门口,娃娃捡了,差一码吃了,幸亏何能能一把夺下,丢给家里的狗,不到一一会儿,狗便呜呜两声倒地死了。何能能魂魄都吓飞了,一气之下,将自己亲手制造的那台粉条机乒乒乓乓砸了个稀巴烂。

桃花尖众人听说之后,反倒都像好人似的埋怨说:“这是咋了嘛?放着好好的事情……”

何能能亲手破坏了自己制造的粉条机之后,村里的洋芋卖不出去了,众人才多少有些后悔了。我还专门就这件事写了篇报道,针对流行的“红眼病”,批判农民的劣根性。

后来,我听说县上的厂子里制造出了比何能能的粉条机先进的粉条机。体积小到只一只烤箱那么大,出的粉条比何能能的粉条机多出两成。比之何能能用汽车废轮箍、小电机、粗糙的皮带轮子,角铁,手工敲打而成的机器一眼既可见出优劣。不过,原理据说还是何能能发明的粉条机的原理。

二虎的腐竹厂靠了县里的那一笔扶贫贷款,终究是办起来了,却没能维持多久,生产出来的腐竹像屎橛子一般,根本没销路。最后的结局是高丽铜一帮人翻墙进去,把机器啥的隔墙扔了出来,拉去卖了。至于县里给的那笔扶贫贷款,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倒是二虎的弟弟三豹身上还有一些可说的故事。

三豹是某一天从桃花尖突然失踪的。那天,二虎正张罗腐竹厂的事,玉儿匆匆跑来对二虎说:“二虎你见三豹来没有,三豹不见了!”

二虎就没当一回事:“一个大活人,他能跑到哪里去?”

玉儿说:“家里的灰毛驴子也不见了。你大哥四处找了个遍,可没找见。”

二虎这才急了,一伙人四处找,连窟圈里都找了,还是没找见三豹的影子,也没找见那头灰毛驴儿。

大龙早先就对小弟就十分担忧,对玉儿说过:“我咋看三豹的脑子越不对劲了,仰仰昏昏的,实在叫人操心。”

三豹外表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活像脑积水。三豹的一只耳朵小时候被耗子咬过一口,看上去像是卷曲的木耳。三豹的娘是生三豹时难产死了的,等于被三豹谋杀的,三豹生下来,也被那颗大脑袋卡得没了呼吸,他爹以为他死了,用破席子都卷到野地里要埋了,三豹却哇喇一声哭活过来。所以说,三豹的出世便带了几分不吉利。大龙和二虎三豹并不怎么关照,到吃饭的时候,说:吃。到了睡觉的时候,说:睡。情形一贯就这样。

三豹的脑瓜里总有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小时候念书,总爱向老师提些哭笑不得的问题:“老师,国旗为啥是红颜色的,不是蓝颜色的?”

老师说:“因为国旗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

三豹问:“是谁染的?”

老师说:“不是谁染红的,只是个比喻,说明咱们的红色江山是无数革命先烈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才得来的。”

又比如,三豹问老师:“为啥蜘蛛有八条腿,人只有两条腿?”

老师说:“这没个为啥不为啥,本就那样,蜘蛛就八条腿,人天生就两条腿。”

三豹想不通:“那为啥人本来不长八条腿?本来是啥?'本来’有腿“有?有几条腿?”

老师一瞪眼:“坐下吧你。”

三豹上到小学三年级,害了一场很厉害的脑膜炎。人没死了,却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常常独坐树下……似的发呆,盯了天上的流云能看一整天。

一天,三豹一篇作文在杂志上发表了,题目是《我的嫂子》。“从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在我心里,我嫂子就像是我的母亲……”

桃花尖轰动了。何神仙说:“人各有命,也许三豹是块读书的材料哩。”

果然,当桃花尖的人都以为失踪了的三豹多半准是死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时,三豹的消息却传回了桃花尖,原来,他竟卖了家里的那头灰毛驴儿,独自出门,远走了京城,进了一家文学院进修班圆他的梦去了。

三豹偷卖了家里的驴,揣着卖驴的钱只身来到这花花绿绿的大都市,进了文学进修班圆梦。卖了驴的钱不宽裕,必须精打细算,于是常常泡方便面吃。才子们很瞧不起他。三豹便倍感孤独。他得到的是一个侮辱性的绰号:“毛驴诗人”。但三豹自不管闲。他开始发愤攻读世界名著,用指尖儿点着书本,一行行读来,决不放过一个字,读完一个字,指尖才移到下一个字,他的样子引来才子们的揶揄:“这干嘛,校对哪?”读了不到一个月,三豹便两眼发直,头发像树叶子一样大把大把往下掉。三豹急了,想起桃花尖人的土办法:用萝卜和大蒜涂到头皮上生发,弄得满宿舍萝卜大蒜味儿。有天早上,从未接到过一只电话的三豹,突然接到了一只找他的电话,是某某杂志社编辑部来的,打电话的人自称姓欧阳,是某文学杂志社编辑。三豹的心一下子就烧起来了,手心里满是汗。

那人问三豹:“听说你是偷着卖了家里一条驴凑了学费来求学的?有这事?”

三豹不会说假话:“是有这事,是拉到离我们村十八里地的桃花尖集上卖了的。”

“卖了多少钱呢?”

三豹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也就勉强够上一回学的,好在是短训班,只有四个月,若时间长了,那点钱是万万不得够。”

那叫欧阳的又问:“现在那'毛驴’的四条腿怕把三条腿都花光了吧?”

三豹说:“四条腿都花光了,眼下光剩个驴尻子了。”

那人在电话里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阵,又言之凿凿告诉三豹:编辑部打算发表三豹几首诗,想约他见一面。见面地点约好在五洲大厦前。

三豹压了电话便神经兮兮了,连跑三趟厕所,没尿出一滴尿。晚上,泡了方便面狼吞虎咽吃过,嘴一抹,出了门,奔五洲大厦而去。结果自然可以想见……

三豹是在疯的边缘上被人送回桃花尖的。回到山里的三豹,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模样,嘴里总念叨着“欧阳”这两个字:

“欧阳就住在五洲大酒店。他要发表我的诗哩。”

情急之下,大龙狠扇了三豹一只大耳光,打了那只大耳光之后,三豹恍如隔世地眨巴眨巴眼,过往的记忆倾刻如漂冰远去、消失了。此后的三豹又回归到老实的农人,规规矩矩从土里刨食吃了,从早到晚,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你若喊他声“毛驴诗人”,三豹也毫无反应。他只会跟你很乡土地嘟囔一句:“今个热头好,晒个暖暖呃。”

桃花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神戏家何神仙在去“仙逝了。老人家是在唱戏的时候死在亮子后头的,手里还捉了几只皮影在亮子上摆弄,满脸通红像喝了老酒,突然一声大吼,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便仰面倒下了。文馆长正帮何神仙挖掘整理的戏文,没挖掘整理完,何神仙就驾鹤西归,留下了一桩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文馆长每说起这事便啧啧连声:“就可惜何班主那一肚子的戏文了。”何神仙过世后,文馆长闻讯赶到桃花尖吊丧,坐的是文化局的一辆新式北京吉普,开到离桃花尖还有三里多,车子突然熄火了,检查来检查去,什么毛病没有,就是发动不着。文馆长说:“快快快,赶紧给老先生烧个纸。”慌忙就在路边给何神仙烧了一堆纸。文馆长嘴里磨叨:“何神仙啊,文某来迟一步,决非怠慢,是路不好走,车在路上耽搁了,你老可千万莫见怪啊。”说也怪了,烧罢纸,再发动,一踩便轰地发动着了。

接下来就该说到我家里的一些事了。

首先,我和罗桃花终于到乡里正式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办理手续的过程就像当初我们结婚时一样平静,而三个月之后,当狗蹄子和桃花到乡里办理登记结婚的手续这事,却在桃花尖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众人并不觉得意外,反倒觉得事情本该如此才顺理。

这几年,桃花尖好些姑娘都走了外,有的去了陇中,有的走了兰州,还有的走了广州。高丽铜哑巴女人带过来的闺女婷儿最早走了兰州,回来一鼓动,桃花尖的姑娘们一带一串儿,走外的越来越多。我的妹妹眉儿转眼已中学毕业。也在家呆不住了,说了几次想走外的话。只因父母反对没走成。眉儿就找到了我。叫我给父母做做工作。我的意见是:对于女娃娃家说,过早地进入社会并非一件好事。

不过,眉儿最后还是到兰州去打工了。我去兰州办事,顺便去看过她。她在一家饭庄里打工。那家饭庄的生意一直清淡的,眉儿到饭庄后,生意却一天天好起来了。我猜想其中的诀窍之一可能是眉儿开发票的时候会征询客人的意见,客人说多少她就开多少。饭庄对门是一家彩扩店,女老板好像叫“丽达”,橱窗里挂满了她的照片,风骚得有几分下流。丽达躺在街上的躺椅上的样子酷似一只性感香蕉,还养了只宠物狗。这年轻女人原是一个县城文工团的演员。丽达说眉儿模子不错,将来定会有出息的。

丽达问眉儿:“眉儿,你看我抽烟的姿势好看不?”

眉儿说:“好看。”

丽达说:“我当年可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呢。看我这腿的曲线,好看不好看?”

眉儿说:“好看。”

“你知道我美容一次花多少钱吗?”

眉儿说:“我哪里能知道。”

丽达一边修理红指甲一边说:“我三天不甩出去几千块钱就手痒痒。猜我用的这粉饼多少钱?”

眉儿尽可能往多里猜:“怎么也得十几块?”

丽达说:“一千。”

眉儿跟我说,高丽铜的闺女婷儿也在兰州,干的是“小姐”的行当,成天打扮得像个狐狸精,据说傍了个款爷儿。

我说眉儿:“那钱来得不正道,你千万别羡慕她。”

眉儿说:“二哥,你小看我了。”

饭庄里的年轻厨子叫杨子,江苏扬州人,是个帅哥儿。杨子看上了眉儿,对眉儿说:“眉儿,嫁给我吧,给我生个胖儿子,我把你送回我老家去。我在外闯,你在家伺候我爹我妈。”

眉儿就用桃花尖的土话说:“你把头想成个蒜槌子去。”

眉儿说,她这辈子才不想做个永见不着世面的乡下媳妇哪。

有天,厨房里穿了一片惊叫。眉儿跑去一看。杨子伸出胳膊,右手举起一根在灶火上烧得通红的铁火筷子,滋啦一声就烙在那只胳膊上。一股青烟飘起,一股皮肉焦糊的味儿。眉儿尖叫一声。杨子则跟没事儿一样,回头望望眉儿。眉儿吓得脸都白了,几天都不敢拿正眼看杨子那条胳膊。眉儿吓怕了。为了免生是非,想挪个地方打工。我便想到了我的老同学林易。林易也真够意思,没几天就让眉儿当了机关里的打字员。

我和眉儿说起我和桃花离婚的事。眉儿说:“二哥,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和嫂子根本就过不长久的。你们分开是对对儿的,这样不是对谁都好么?你和我二嫂与其死不死活不活地吊着,不如各走各的,我二嫂也真是太不容易了。人家跟大哥才该是天生一对儿哩。”

最重要的,也是最叫人伤心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父亲,桃花勤劳的养马汉何佛留走了,他撒手离开了这个世界。不过不是被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气死的。

在狗蹄子同桃花的关系明朗之后,我父亲的心情反倒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还利用工作之便请他到甘南草原去转过一回。他老人家生来没啥多的爱好,就是酷爱牲口,爱马,爱牛爱驴,他伺候了一辈子大牲口,心存的遗憾就是从来还没见过野天之下大群大群的牲口们,尤其是没见过大群大群的马们一齐跑动起来是何样的场面,何等的气势。那次他算开天辟地出了趟远门,跟着在陇中报社当记者的我,到甘肃南部的草原上美美浪了一趟,他的话说,“把一辈子没见过的马都见了哪!”那可真是如山如海的马,大群大群奔跑起来,扬起的尘头能遮住天空的日头,轰隆隆的蹄声像夏天的惊雷,似乎整个草山都在摇撼…………

我父亲回去的时候我找了辆车,把他捎到蚂蚱镇,从镇上到桃花尖已经有面巴了,但他老人家为了省钱,打算靠两条腿走回去。正走着,一辆黑色小卧车开到了他鼻子底下,他猝不及防,螳螂似的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公路上,车里跳出个穿甲克的络腮胡子:

“老东西,活得不耐烦啦?”

我父亲一惊吓,又胀了一肚子气,便说:“你是吃草长大的?说话还是放屁哩?”

络腮胡子满口酒气,揪住我父亲的领脖子。

我父亲也绿了眼珠子:“你敢动一指头,今天我就钻到你车轱辘底下去。”

另一个人从车里探出头说:“跟个破老头叫什么真,老板等着哪。”

络腮胡子这才作罢。呜儿一声,小卧车开走了,将桃花尖的养马汉罩在久久不落的尘土之中。

他冲着开走的小卧车大啐一口:“畜生,张狂的你们!”

过了蚂蚱镇不多远,迎面又晃过来个黑脸的大汉,背只口袋,闷头走路不让人,差点将我父亲撞个趔趄,我父亲见有血一样的东西从那汉子背着的蛇皮袋里滴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路上,心中甚是诧异:“这兄弟,你背的啥,咋往下淌血哩?”

大汉阴沉望他一眼,没任何表情,沉甸甸的口袋里仍旧有血沥沥拉拉滴下来。

“日怪了。”我父亲寻思,“一路都碰见鬼了……”

那汉子背的蛇皮袋里究竟是什么,猪头?比猪头大,血淋淋的猪头也不能就这么背了走。是个活杀倒的人?用斧头剁下来的半截儿肉身子?光天化日之下,谁个杀人还敢如此胆大包天?更是不可能了,那再还能是啥?

两个山里娃欢跳着蹦了出来,嘴里嚷叫着:“点高山啦!点高山啦!”

我父亲的心思这才从那大汉身上转回来。

给董七少家养活了几年牲口之后,何佛留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头大牲口,那是花了一块大洋从蚂蚱镇上买来的一头老母驴,刚刚买来的时候,看着是一副将死不活的样子,可就是这头老母驴,为他生下了一头油光水滑的黑骡子,后来长成四尺七寸的雄壮的大骡子,当时蚂蚱镇的镇长大烟鬼,想用一匹马换我父亲的大黑骡子,他都没舍得,但后来,我父亲还是把大黑骡子卖了,那是入社之前的事,我父亲觉悟说不上高,刮起入社的风,我父亲就觉得大黑骡子死活是保不住了。一咬牙,狠心卖了吧。还不敢在近处卖,是远远地拉到兰州城里去卖的,走时将三天草料装在驮子里,过车道岭的山梁子,二百多里的路,他是一步一步量到了兰州城的,脸色阴沉得像个鬼,嘴上像盖了铁盖子,卖了牲口,双腿软软地往双城门的门洞子里一蹲,好一阵没能站起来。心里说,好我的黑松哩,你不要长声短声地叫我的魂灵子了。买了大黑骡子的买主要解下笼头来还他,这是牲口行里的规矩,卖马不卖缰。可那天我父亲赶紧摆摆手说:“求求你行行好哩,麻利拉走,拉得远远的,永不要叫我看见,牲口都没了,还要一副笼头做啥?伤心哩。”

大黑骡子之后,我父亲还养活过一匹卧槽的黄马,也是从死里养活的,没半年光景,黄马就变成膘肥体壮的真正的大黄马了,可一声令下,上了天河工地,一气的蛮干,鞭子甩得噼啪山响,只知使唤牲口,没人疼牲口,不多久,工地上的牲口便成批地死亡,心疼得我父亲半夜里偷着哭那些生灵,嘴上却不敢言喘,经他管的牲口到最后只剩了那匹黄马,也瘦成了一张皮。何佛留虽勒紧裤带省下吃的来的给那黄马吃,自己饿得眼珠子发绿,但黄马最后还是死了,被三只饥饿的老狼掏吃了五脏。那是三只啥样的狼啊,隔几十步远就扑过来股子血腥气,浑身的灰毛都沾满了血痂,血珠在毛梢儿上冻结成了紫红色的琉璃,跑起来桫椤桫椤响,他眼睁睁看着那三只饿狼将卧倒在雪地上的大黄马掏吃成一具雪白的骨架。

公路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了,一滴又一滴……我父亲再次回想方才那个黑脸大汉和那只口袋,半天空里盘旋着大群聒噪的老鸹,煽动的翅膀从沟里扇出股血腥气。“准保是出了事了。”

从干沟里又晃出个人来,满手是血,杀了人似的。手里还托着一大跎血丝呼啦的肉热腾腾的,颤乎乎,何佛留诧异之中,那汉子笑眯眯的带着几分得意,跟我父亲搭讪:“老哥你来迟了一步,这会子就剩个驴蹄子了。”

我父亲这才明白这汉子手里托的是一跎驴肉。

“谁家的驴?”

那汉子说:“没主儿。”

天底下还有无主的驴?那是野驴。

沟里一道土崖下,聚着一伙人,新鲜的血腥气异常扑鼻,一大滩殷红的血迹汪在黄土地上,已被许多双脚“踏成了一片肮脏的泥泞,还有两个汉子在争抢最后一跎鲜血淋漓的东西,而另外一个汉子则试图从他们脚下拽出一条索索罗罗的肠子,从那肠子里挤出来的驴粪蛋儿还冒着热气。一个山里老汉正在一直袖笼着手在一旁观看,眼里有悲悯的颜色:“日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凶残的畜生,几个外路人,从蚂蚱镇上买了条小公驴,拉到这沟里来就下手,那驴正是好岁口,驮上一驮子好炭,不用吆喝也能走百里的山路。我要是有那么条驴,要把它当成爷伺候哩。落到那几个畜生手里就遭了殃了。你想不来。几个畜生仗着有俩大钱,不是买那驴,只是要那一根驴球,吃个新鲜的钱儿肉哩。日他先人的……”

我父亲浑身一震,他立即联想到了路上碰上的那辆小卧车。和那两个外路人。

“腰里有了几个钱就变着花样儿胡糟践啊,狗日的们!先把那小公驴逗弄得骚情起来,那驴球鼓胀鼓胀的,像根棍儿,噌的一刀下去,那活物就叫割下来了,小公驴疼得蹦了几蹦就跪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儿。那几个驴日的攥着热腾腾的驴球,用橡皮纸往刀口上一贴,止住血,拿根塑料绳子一扎,放进只黑包里就走了……”

我父亲听见自己的腔子里发出的一声呻吟!

那老汉往下再说了些什么,他竟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只呆望着那团被践踏成一片泥泞的血迹,彷佛听见了小公驴的惨叫……

日他的,一条活鲜鲜的生灵就这么地消失于无形了?一路往回走,我父亲在心里一声声骂。又到点高山的季节了。飘动着灰色炊烟的暮霭里,有一群拿了羊幡节在奔跑的山里娃,已有人篷咚篷咚敲打起了羊皮单鼓,敲得不紧不慢,我父亲心里才安定了些,渐渐从方才血光恶梦里出来了。

走到自家门口,就听见了满槽牛们马们骡子们高高低低地叫唤出一片热闹来,这是比世界上任何音乐都动听的声音。

我父亲进了院子,顾不上进屋,先钻进牲口棚里,看一看那些牲口,他才会放心。可是,花儿哩?花儿咋不见了?

“狗蹄子?狗蹄子?”他连喊三声。

无人应声。

狗蹄子定是牵了花儿去溜达了,他想。

他蹲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打算抽袋烟歇缓歇缓。一阵清风吹过,忽听几声叮铃叮铃的脆响,他以为是花儿回来了。心里一高兴,跑出门道去一看,村道上却空荡荡的,疑心自己到底老了,耳朵听岔了,又蹲回树下来抽烟,却又听见了几声叮铃的脆响,一抬头,才猛地瞅见那只鹁鸽蛋儿似的铜铃当儿正随着清风一下一下摇晃动着,这不是花儿脖子里的那只小铃当吗?咋挂在树上了?他两条腿突然抑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越抖越凶,他摇晃着立起身,扯开嗓子朝黄昏的寂静张惶地喊:“……狗蹄子?他妈?……老何家的人都死绝了吗?”

狗蹄子的身影便是这时从暮色里凸现出来的:“大,正说迎你去哩,你可回来了?”

“发有,咱的花子哩?啊?”

“你咋气色这不好的。不会闹病吧?”

“我问你咱的花子哩?咋把铃当儿挂到树上了?”

“噢,我正要给“说哩,今天我把花子拉到大集上卖过啦。卖了个好价钱,你都想不来的这个数儿哩。”狗蹄子做了个手势……“你快说你买给谁了?”

“两个外路人。”

何佛留头顶炸开一声焦雷,眼前红光大冒,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大你咋了?你这是咋了?”

“谁叫你卖了的?”

“走之前不是你说好儿的?你说买了花儿再买进两头肉牛来养活?”

何佛留在狗蹄子怀里成了一滩泥……

他到底死在这年的点高山的日子里了。那个时候,桃花尖到处都插遍了花花绿绿的羊幡节,欢快的羊皮单鼓四处敲响。狗蹄子守在跟前,我父亲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比划,他已不会说话了,中了风似的。狗蹄子以为他要什么,拿了卖了花子的钱来给他看,我父亲痛苦地哼了个弱声,手一抖,钱落在地上,狗蹄子忽地明白了,赶忙去院子里的桃树上摘下那只小铜铃当来,放到他手心里。我父亲死死一把将那小铜铃当攥在手心里再没有松开……

羊皮单鼓从桃花尖的四面八方敲起来了,在鸽哨般的夜风中,彷佛游动着无数神灵,有腾云驾雾的,有颤动翅膀的,有舞蹈歌唱的,满山羊幡节在夜风里哗啦哗啦抖动的声音,有几分凄惨,几分恐怖,鼓声在黑糊糊的夜空下响得很神秘,时远时近,时断时续,有时彷佛要消失了,却又突如突如潮水似的陡涨起来,直到连成黑色的翻滚不息的一片……

在埋葬父亲的时候,从老坟地那面望出去,像涌出一片绯紫色的云霞似的,那是我狗蹄子哥种的紫花苜蓿,满山满坡都是。把老坟地那面的天空都映红了。

狗蹄子还联络了大龙、老蔫茄子、何能能等20多家一起干,专门成立了一个种草养畜合作社,入股形式,狗蹄子当了合作社主任。光我们一家那年就养了5头肉牛,一头肉牛以3000元钱的出售价格计算,可是一步不小的收入。还有那紫花苜蓿,各家喂养的牛吃不完的,还可作优质饲草出售,一公斤紫花苜蓿竟可以卖出四毛钱的价来。比种粮还划算。镇上的信用社自然也不傻,因看出了这事的前途,也来找狗蹄子参与合作,支持贷款。

大龙参加了狗蹄子的种草养畜合作社之后,金盆洗手从此再不跑山了。但不是说从此就没人再敢盗伐林木了。就在前两天,三县交界的黑虎山林场刚发生了一次严重毁林事件,一个跑山汉被护林队打伤了腿,而护林队住的屋子也让跑山汉们砸了个稀巴烂,桌椅板凳坛坛罐罐被抢掠一空。县里对这起事件极为重视,书记和县长连夜带着人去了现场。

我也赶去采访,但我坐的那辆报社的破吉普车却半路抛锚了,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司机瞎鼓捣一阵,越鼓捣越没没戏,只好沮丧地坐在土坡上等过来的车,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车经过,彷佛这条简易山道上跑的只有我们这辆破车。看样子得露宿荒山了。

我爬上高高的土崖向远处眺望,中午日头火毒火毒,无尽的黄土大山默默地在白色太阳的辉耀的天空下延伸开去。突然,从大山的一条沟壑里蠕动出庞大的一群人,彷佛一支奇特的队伍。那是什么?又是哪个乡里迎神哩?是了,那的确是一支迎神的队伍。

这两年,山里到处修庙成风,修了庙便要请一尊坐庙的神像。迎神的仪式极隆重。真说不准这支迎神的队伍有多少人,弯弯曲曲地蠕动在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地望上去,如一条摆动的长龙,在黄土高原高悬的大太阳底下,无数赤裸着黝黑脊梁的山民们,不分老少,手秉香烛,一张张黢黑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律的虔诚肃穆,无数双光赤的脚在干旱的荒山上踩踏起一片黄色尘埃。引导队伍的是一顶垂挂着大红绸子帐幔的神轿,抬轿的山民是蜂拥的袒胸露乳的一群,随在轿子后面的是响器班,铃鼓铙钹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搭讪里如水波似的传来,呜呜哇哇的唢呐声一气也不歇,吹奏出一片庆太平的欢乐乐声……

“拜~”

一声长长的吆喝,山民们刮风似的,齐刷刷跪倒在落满浮土的山路上,彷佛一大片倒伏的庄稼……

我不知道那台巨大的神轿里迎来的又是个什么样的神?

我只是呆呆伫立着,凝望着那缓慢移动的大队渐渐地远去……

日头很火。

2005年深秋 写于兰州

2007年2月改定于北京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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