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是父亲讲给我的。我的老家在豫北封丘,过去是黄泛区。我家祖上,按儒家“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十个字取名排辈,到了父亲这一代是五世信字辈,兄弟俩,父亲叫万信成,叔叔叫万信忠。1937年农历二月,我叔叔出生。这年冬天,日冦到我们家乡扫荡,身壮如牛的爷爷刘智库被鬼子捉上火车拉走了。村保长说,下了火车再上轮船,要运到日本北海道去当劳工。爷爷被抓走后,一家人沉浸在无比忧郁中。眼看到了年关,一天,北风怒号,空气冻成了块,街上寂无人踪。黄昏时分,爷爷突然一瘸一拐回到家中,他胡子拉碴,羸形垢面,手拄一根棍杖站在院里哆嗦,就像墙头上那根摇晃的枯草。爷爷是在山东济南一带,黑夜跳火车窗逃回来的,到家后躺在炕上一病就没有起来,第二年暮春走了。郎中怀疑是跳车跌坏了内脏,但却惊奇他竟能这么远走回家。爷爷死时,父亲才十岁,姑姑才六岁,叔叔尚在襁褓之中。临终之前,爷爷嘱托父亲说:“信成啊!你要听你娘的话,照顾好你妹妹弟弟,长大后好好做人,给你爹争口气。”父亲点头,泪如雨下。爷爷死后,奶奶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1942年,河南大旱,夏秋两季颗粒无收,蝗虫遮天蔽日,赤地千里,战火浓浓,遍野哀鸿。国民政府腐败,不但不救济于民,还要强行征粮,逼得千万家庭流离失所,逃荒人流一路往西涌进。到了山西运城,十岁的姑姑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奶奶让她吃白干土充饥,结果被憋死了。奶奶悔恨至极,悲痛欲绝,抱着姑姑的尸体绝望地痛哭,口中不停嘟囔:“我的闺女,我的闺女……”那天夜里,她撇下两个孩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上吊自尽。我当然没有见过奶奶,但每次父亲提到她时,我就会想起鲁迅写的祥林嫂。逃难的人流中,有一个长垣县老乡,四十来岁,家中妻女都饿死了。看到小孩子在悲凉的秋雨中守着两个死人抽泣,心生可怜,他帮助掩埋了奶奶和姑姑的尸体,带着两个孩子去找活命,最后在陕南安康乔店村一孔闲置的破窑洞里安顿下来。乔店村属于集镇,有位乔姓掌柜是集上大户,不但开有米店、油坊、肉铺,还经营三百余亩良田。长垣老乡带着父亲和叔叔找到掌柜哀求说:“不求别的,我和两个孩子有口饭吃就行。”掌柜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烟枪,用眼睛瞄了一下父亲,又瞄了一下叔叔,郑重地说:“不是我老乔没有善心,以上收留过一个穷鬼,干活不顶事,却有手不稳的毛病,我这儿可不是养贼的地方,至于工钱,皇帝都不白使人,先干着走吧,以后再说。”掌柜让他的管家去作安排,管家让长垣老乡去田里干农活,父亲到米店当小伙计,叔叔管喂猪。时光平平淡淡,日子黑黑白白。一晃三年过去,日本鬼子被赶出了中国。长垣老乡惦念亲戚朋友,回老家去了。父亲和叔叔仍然在乔家干活,父亲在米店跟着帐房先生学会了记帐,还识了好多字。叔叔跟着肉铺的屠户学杀猪宰羊,掌柜于是让他到肉铺里打下手。兄弟俩相依为命,白天各自干活,晚上同住一屋。看着叔叔个子一天天长,脸蛋一天天胖,父亲十分满足。在他心中,不仅要把弟弟养大成人,还要让他过上好日子。掌柜对父亲的表现很是满意,父亲见到掌柜也不再拘束,掌柜会向父亲询问有关老家的各类情况,高兴时也会给父亲开个玩笑。父亲吃苦耐劳,总能让掌柜开心。有一天,父亲去向掌柜报帐,掌柜让仆人给父亲上茶,父亲受宠若惊。掌柜说:“都是一家人了,不要客气,我给你说两点,一是做生意脑子要转,说话要甜,精明行事。二是八百里秦川是天下粮仓,没有饿死人的道理,你以后最好就在此地成个家,有乔家在,只要正干,保证有你一碗饭吃。”父亲从此有了一个梦想:他和弟弟长大以后建房、成家、生子,然后带着一家人回去看望故乡的亲戚邻居,向父母报告消息,自己和弟弟过上了好日子,请二老在九泉之下安息。一晃又是三年过去,时间来到了1948年,父亲二十岁,叔叔十一岁。米店帐房先生年过花甲,眼睛也不好使了。这一年的中秋节即将来临,他向乔掌柜提出告老归乡,并举荐由父亲来接替他的业务,掌柜有意挽留,看帐房先生主意已定,便说:“信成办事我放心!交接的事过了中秋节就办,你老袁为我辛苦二十多年,总得备份送别礼吧!再说了,二姑娘的生日宴你必需参加吧!”乔家两个儿子跟着在阎锡山手下当师长的叔叔谋事,大女儿三岁夭折,身边只有二女儿乔金花,掌柜视若掌上明珠。乔金花生于1930年中秋节,花好月圆,每年的生日宴都十分排场。今年的宴席照例是前三天开始操办,杀猪、宰羊是少不了的。我叔叔虽然只有十一岁,却已是屠宰高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出手麻利,一刀毙命,引得围观者拇指点赞。中秋之夜,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秋宴与生日宴同步举行。师长叔叔由于战况紧急,缺席了二姑娘的生日宴,专门派人在宴会上带来惊喜,现场送给侄女一条价值不菲的法国名牌“卡地亚”金项链。考虑到今年是女儿的十八岁生日,姑娘十八一朵花,意义特殊。掌柜请所有朋友悉数到场,家中所有雇佣悉数参加,帐房先生、父亲和叔叔也在其中。宴席场面相当隆重,上酒、上菜、上月饼蛋糕,唱生日赞曲,觥筹交错,酒酣气盛,月明风清,燕舞笙歌,一直兴奋到半夜才曲终人散。为了酬劳家佣们近几天辛苦,掌柜让管家为每人发二斤月饼,并允许明天休息一天,工钱照发。父亲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太阳光透过窗口照亮窑洞,暖融融的;叔叔早已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吃月饼,美滋滋的。这时侯米店帐房先生来叫父亲,说掌柜有请,可能是谈交接的事。两人一块去见掌柜的路上,父亲向老师说了一大堆感恩的话。见到掌柜,掌柜仰卧在躺椅上,面色阴沉,他让帐房先生回去,让父亲关门、站立。他突然起来,“叭”的拍一把桌子,怒目圆睁,手指父亲斥喝:“万信成,我待你兄弟俩怎样?哪里对不住你们了?”父亲一头雾水,战栗着说:“很好啊!我们从来没说过掌柜不好啊!”掌柜坐下来说:“问问你弟弟万信忠,项链究竟藏到哪里了?这小东西我一看他眼里就有匪气,当初你兄弟俩进入乔门,我就怕养贼为患,没想到说准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交代是坐牢,你们选择吧。”掌柜把管家喊进来,对他说:“你协助信成去做他弟弟的工作,交出来就当啥事都没发生,大人不和小孩一般见识,把事办妥,不要声张,让外人知道会把乔家的脸面丢尽。”原来,二姑娘今早起来去西厢房取师长叔叔送她的金项链戴,怎么也找不到,喊来管家帮助找,把昨晚收的礼品翻遍了,还是没有,管家向掌柜汇报,分析判断,最后结论:肯定是谁偷了,重点怀疑对象就是叔叔万信忠,因为昨晚管家曾让他帮助往西厢房拾掇过礼品。管家将叔叔关押拷问了三天,还动了刑具,叔叔回答内容都是“没有”。硬的不行来软的,放回去让父亲开道。兄弟俩晚上躺在土炕上,父亲向叔叔讲祖上为族人起名的用心,讲家史的苦难,讲长垣大叔的恩情,讲掌柜的收留,讲帐房先生的仁义,讲二姑娘的善良,讲事情的严重后果,情不自禁失声痛哭。叔叔恶狠狠地说:“哥,不要怕,掌柜敢给咱过不去,我就用杀猪刀宰了他。”半个月过去了,叔叔还是死活“没有”,看来真是冤枉了弟弟。月底管家给雇工发工钱时,对父亲说:“信成啊,信忠这事掌柜这几天虽没有过问,但估计下月解雇你们是肯定了,另谋生路,好自为之吧。”父亲动情地说:“我家祖祖辈辈虽不识字,但仁义礼知信是我家族的族训,我们兄弟诚信做人,宁愿再去讨饭,也不能忍受这种屈辱。”管家长叹一声,啥话也没再说。进入农历九月,新米入仓,米店生意迅速好起来,帐房先生和父亲各自忙碌,也没有人来提解雇之事。九月九日重阳节上午,管家通知帐房先生掌柜见,父亲有了被炒的预感,他把自己经手的手续整理好,待先生回来交接。下午,帐房先生回来,先谈他和掌柜重阳节一块祝老庆寿吃的如何好,又取出掌柜为他买的礼品“洋布”梅花床单欣赏,最后说:“信成,咱们明天上午交接手续吧!”父亲说:“既然让我走,今天晚上交了吧!我都整理好了。”先生一愣,接下来大笑,说:“信成,你理解差了,我明天要告老还乡了,掌柜让你接替我当帐房先生呢!”晚上,父亲去帮助帐房先生打理行李,两人一直谈到深夜。父亲感谢老师几年的培养,先生说:“你应该感谢的是二姑娘,掌柜原来对解雇你兄弟俩举棋不定,不辞是因为你信成人好,辞是因为你弟信忠不象个东西,还是二姑娘坚持要把你们兄弟留下。二姑娘说:“抓贼抓脏,既然没找到项链就不能断定是信忠偷了,何况信成哥到咱家几年了,勤劳能干,诚信待人,有啥错,把这样的好人赶走会让其他人寒心,也会让人觉得乔家人莫名其妙。”一切归于平静,但又似有暗流涌动。父亲在米店除了管帐,还要负责装卸,忙得象只陀螺;叔叔在肉铺当小伙计,比过去少了话语,成了闭嘴芝麻;掌柜很少露面,偶尔出来,也是一本严肃,似有什么心事一般;管家也不再东走西顾管全面,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只有二姑娘笑语盈盈,走到那里把快乐带到那里。米店照例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她会夸父亲字写得好,帐记得清,物件摆设得适合整齐,还一口一个“信成哥”,叫得父亲脸色通红。1949年4月,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国民党反动派土崩瓦解。乔掌柜的两个儿子跟着师长叔叔逃往台湾,之前儿子派人来接掌柜及家人,掌柜拒绝说:“宁为家鬼,不当外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将其土地、房子、店铺等财富分配于民或充归国有,念在乔家过去有济困施舍行为,民愤不是太大,政府对他公审时作了宽大处理,不判死刑,发配边疆,执行劳改,1950年5月其病死于新疆伊犁劳改场。其妻陈氏于1950年10月患癌症去世。时势风风雨雨,命运跌跌撞撞,人生起起落落,至此,风光五十年的乔氏家族轰然泯灭。1950年春节前夕,父亲和母亲在破窑洞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母亲姓名乔金花,1952年农历三月初三,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按“温”字辈起名为万温东,上小学后由老师改名为万文栋,万文栋就是我。1954年公私合营运动中,父亲万信成分配到安康平利县粮食局工作,2013年病逝,享年八十五岁。母亲乔金花今年九十一岁,身体没有大恙。关于叔叔万信忠,情况如下:父亲的小姨家住在封丘县小王庄,两口一辈子没有生育。1957年9月,父亲的姨夫来到安康,想接叔叔回去给他二老当儿子养老送终。父亲征求叔叔的意见,叔叔同意,父亲把当时家里所有积蓄送给叔叔,并亲自送他们回老家。第二年,两位老人为叔叔张罗了媳妇,但时光并不通顺,叔叔好吃懒做爱打斗,脾气不好,令家人们闹心。父亲每每收到姨夫来信谈及此事,总是自责不已,说不该让叔叔当年去学杀猪,不该逼着叔叔交代偷项链。叔叔没有子女,认了个干闺女。叔叔2007年因车祸去世时,我们全家回老家奔丧,按老家的规矩,死人活着时使用过的生活日用品大都要陪葬,婶婶打开大木箱,让父母一块去整理叔叔的陪葬品,这时,母亲一眼认出了她小时侯丢失的香囊布包,打开布包,里面那条法国“卡地亚”金项链依然放着金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