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桃花源记》阐释”笔记
读“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桃花源记》阐释”笔记
《桃花源记》本文约四百余字,中心是所谓“桃花源”,以后成为理想世界的代称。如果从阐释学角度重读此一名篇,深味其文本结构中的意义,可形成一种全面的隐喻读法。其中通往桃花源的两条路——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具有突出的象征意义。
笔记:最近读诗经,在琢磨赋比兴三种作法。对于兴之法,似乎是无迹可寻。突然间就想到张老师所作《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一文,似乎兴法类于“渔人之路”,进而想细读张老师这篇文章,这便是本文的缘起。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文本,所指引的,不也是一个诗意桃花源吗?思无邪,可谓一个很纯净的、鲜活的精神空间。由此再想到,《桃花源记》本是《桃花源诗》的序言,而《桃花源诗》似乎就是通达《诗经》所指向的诗意空间。我们看其文本,《桃花源记》是渔人的视角来写桃花源,而《桃花源诗》是此中人的视角来写桃花源,这里是很值得琢磨的地方。
桃花源诗
陶渊明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渔人之路是一条通路。试读原文:“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首先应注意渔人的三次前行:“缘溪行”、“复前行”、“复行数十步”。没有最初的“缘溪行”,将不会发现桃花林。没有后来的“复前行”,将不会发现桃花源。没有最后的“复行数十步”,将不会进入桃花源。行行复行行,包含着渔人一路的精进。
笔记:行,渔人三行。可以说是入道三阶。每一阶有每一阶的风景,每一阶也有每一阶要行的路,以及相应的身心感受。三阶是一个很自然的顺承关系。从“缘溪行”到“复前行”,似乎自然而然,如同赋之法,铺陈开来。但是,我们细细思量,渔人也很有可能被眼前的风景吸引——“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陶醉其间,心满意足,这也是自然而然啊!“渔人甚异之”,却让渔人之心没有满足于此,这种惊奇之感,似乎就是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不安于这个现状,随着心意再去探究,也就有了——“复前行”。就如同我一直在探究何谓“志于道”,这个“志”,士子之心,这颗心,就是被一种理想,一种境域,一种圣者、贤人的人格所“惊异”,这样的一颗兴发的生命啊,就有了自己的方向。
我们看此间的渔人,他并没有一个想要寻找桃花源的志向,他没有这样的一个对象化的志向。但是呢,他跟着感觉,跟着心,就这样行行复前行,就这样遇到了理想的桃花源。可以说是一种无心的付出,意外的收获。
其次应注意渔人途中经历的三种心理现象:“忘路之远近”、“甚异之”、“豁然开朗”。前二种分别表现渔人的纯朴质直和凿破天真时的惊奇之感。后一种是久久寻找后的顿悟。“忘路之远近”极要,精神由此凝聚,而能否舍弃一切功利计较,正是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的根本区别。途中人“忘路之远近”与目的地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忘空间,一忘时间,存在着思想上的相应。渔人之路最终能通往桃花源,这是潜在的基础。
笔记:“渔人之路最终能通往桃花源,这是潜在的基础”,这个潜在的基础,到底是什么?张老师让我们注意到这句“忘路之远近”。我留意到这一句之前有一句——“武陵人捕鱼为业”,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正是专注在捕鱼这件事上。因为他足够专注在自己的本分事上,所以他能“忘”。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安身之业,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修其正业,一个人真正安心于所从事之事,则有“余心”和“余力”对所从事之事以及周边的人事物有所观察和觉察,这就是对自我和外界的感通能力,这就是人的仁心仁性的发露。现在或许可以回答了,那个潜在的基础,就是一个人的“仁心仁性”,这样的一个“仁能感通”之能。
渔人以捕鱼为业,水从哪里来?鱼从哪里来?有一种心叫对根本和究竟的探究之心,这样的一颗心兴发起来后,就具有了真正的力量。他就不会被桃花林之美所迷,也不会执着于捕鱼的“船”而不舍得舍弃,同样在在狭窄和幽暗的上口的阻碍下,能够有心力走过这一段艰难之路。世人评价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个不可为,难道是真的没有任何希望吗?我想这如同那狭窄的山口,和幽暗的通道一样,世人认为这条路是不通的,而孔子呢?为什么还要走呢?就如同相信水流就一定有个源头,孔子也相信一个仁道的天下同样是可以达成的——“我欲仁,斯仁至矣”。渔人虽然不知道从口入再往前行到底会有什么,他的内心被吸引着,没有停下自己前进的路。
再次应注意渔人之路上的两处座标:桃花林和山口。从发现桃花开始,由见花而上升为见树,由见树而上升为见林,初步所得的整体就是第一处座标:桃花林。但桃花林景象虽美,却不可止步于此,知林而不知源,终属半途而废,“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正见其中的消息。桃花、桃树、桃林,既为路途必经之景,同时又为到家之障。只有将花、树、林由得而舍,由逐步舍弃到全部舍弃,乃至最后“舍船”,才可达到第二处座标:山口。山口“初极狭才通人”,正是进入桃花源前的艰难境地,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坚持走完最后的数十步,终于“豁然开朗”而到达目的地——“桃花源”。渔人之路上的两处座标,通过前者仅为小成,通过后者方为大成。
笔记:青原行思禅师说过这样一段话:"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如果说见山是山,是小成之境。那么见山不是山,就是大成之境了,山山水水,都具有精神的隐喻之象。而到了“依然见山还是山”之时,却是“浑成”之境,凡圣一如,和光同尘,和“此中人”相通,道在平常日用中。渔人进了桃花源,领略了桃花源这样的一个理想的人间乐园。此间,并没有写渔人在此间的具体感受,他好像是一个过客,他来到了这桃花源,却忘不了来时路,忘不了桃花源外的世界,于是乎,他“停数日,辞去”,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要辞去,他不能安于此。悟后的风光虽美,却要一番保任的工夫。而显然,渔人放不下过去,放不下家里的妻儿老小,放不下他的家。渔人很坚定自己的生命依归。于是乎,渔人还是出了桃花源。
问津者之路是一条塞路。
试读原文:“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
渔人既出桃花源,沿途“处处志之”,则渔人之路化为问津者之路。渔人之路上的天真和天机,为问津者之路的“诣太守,说如此”和“处处志之”所窒塞。“忘路之远近”而行,每一次前行伴随着一次新的发现;“处处志之”而行,触目都是人为的记号,成为处处相隔的障碍。桃花源的中心景象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既有时间的变化,则此路已非彼路,彼人已非此人,渔人一旦走出桃花源,原路早已山高水复。执“处处志之”而行,渔人已不可走通,何况问津者。然而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实质上是同一条路,渔人如走不通,即成问津者;问津者如能走通,即成渔人。问津者一旦拆除“处处志之”的误导,抬眼复见自然变迁中的桃花林和山口,则问津者之路又可化为渔人之路。陶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津者当观此向上一着的指引。
张老师言——“渔人之路上的天真和天机,为问津者之路的“诣太守,说如此”和“处处志之”所窒塞。”“诣太守,说如此”和“处处志之”,都是私心,可以说是别有所图,这是把天真、天然的事情利益化,把“非对象化”的事物“对象化”的过程。处处志之,就是这样的一个对象化的过程。他处处志之,想建立起对象化的路径,一劳永逸地解决通向桃花源的路径问题。这如同《诗经》之兴法全部都没有了,只有比和赋,那么诗经的诗味也就没有少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就在这里。就会非对象化的渔人之路,和对象化,处处志之的问津者之路的分判。而科学是强大的,它强大的对象化能力,可以处处志之,以至于直达桃花源,而这条直达之路的建成,往往也意味着桃花源的消失,世间少了一个个桃花源,多了一个个索然无味的桃花源风景区。
在渔人和问津者之上,更有已处于桃花源中的“此中人”。“此中人”怡然自乐,其“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态度,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之象。渔人、问津者若能与“此中人”相通,或者无需更觅进入桃花源之路,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源头活水的滋味。
渔人,问津者,此中人,可以说是环境造就,桃花源中的“此中人”也不见得比渔人、问津者在智慧上高明多少。《中庸》十四章里讲“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渔人、问津者如何与“此中人”相通?“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源头活水的滋味”,此间“低头”,应反求诸己。“饮泉水一滴,已可尝源头活水的滋味”,也应了“挑水砍材无非是道”。此间一通,浑成之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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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