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手记丨咀嚼幸福的能力
文丨杨德振
母亲今年八十岁了,父亲今年七十七岁。我把他们从大别山里接来广州过年,免受北方严寒之苦。母亲头花发白,牙齿掉光,仅靠在大山里一个牙医箍的假牙咀嚼食物。每次吃饭时,父亲总是吃得很快,因为他拥有满口好牙;父亲吃完后,总是敦促母亲“快吃,别说话”,母亲笑一笑,也不吭声;尽管她如何努力“快吃”和“不说话”,全家最后一个放下碗筷的人总是她。每当父亲在敦促母亲“快点吃饭”时,我总想阻止父亲“别催”,反正也不急着去赶飞机和火车,让母亲轻嚼慢咽有什么不可以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始终没有向父亲讲开。
父亲和母亲在大山里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中间虽有磕磕碰碰,但基本上做到了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如今真是到了“白头偕老”的年纪。前段时间,父亲因尿结石在老家县城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手术第二天,他就要求出院。我问他:“急着回家干什么?又没有庄稼种!”父亲说:“你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娘一个人自己能煮饭吃,有什么不放心的!”“天寒地冻,地上结冰,担心她走路摔倒,还担心她烧柴取暖不安全。”我把父亲说的两个“重点隐患”打电话告诉了母亲,叫她注意防范,母亲在电话那头半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老实讲,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么细的、具体的,对年老父母的关怀也是浅表式的。“少年夫妻老来伴”的“伴”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用心用情来浸润和体悟,用行动来陪伴;“伴”字,分明写着一个人的生命形式上有另一个人的一半参与。
父亲脾气急躁,耳朵又聋,有时候我们子女说的一句话没听明白,或懵懵懂懂,便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如果母亲在旁,悄悄扯一下他的衣角,他便偃旗息鼓,马上默不作声。父亲有时犟起来,只认“死理”,我们做子女的如何劝解都不行。母亲劝慰一下,开导一番,父亲便烟消云散,由阴转晴;他们在物质共患难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更多是精神上依赖与契合。一个脸色或眼神,便能映照出双方的心思、心境与交流意思来。
我经常猜想,父亲叫母亲“快吃”,应该不是真的叫母亲“快点吃完”,也不是想去继续当家长“管住”母亲,而是担心饭菜凉了,影响母亲的胃口和身体健康。如果真是基于这一点,我又误解了父亲的善意。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开口问父亲,并去证实这一点,只好留在心里反复“咀嚼”和揣摩,并让它在心里长期“盘踞”下来。
“盘踞”久了,难于“消化”,免不了多想。我有时候还想,母亲牙齿掉光,咀嚼食物的能力很有限,但她咀嚼来自父亲的爱意与善意的能力应该还是很充足、很强,远远超出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要不然,父亲每到气急败坏的时候总是听母亲的,其真相是母亲用一生的时光读懂了父亲,无论父亲时下如何“催”她吃饭,她总是笑而不答;母亲的微笑里,既蕴藏着母亲咀嚼食物的一种开心和满足,同时,展现的还是母亲咀嚼幸福的能力和对琐碎生活的态度。
在物质丰富的年代,一个人往往缺乏的不是胃口和满足,缺乏的是咀嚼幸福的能力,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种咀嚼幸福的能力的。从母亲轻嚼慢咽的神情里,我分明读到了一种幸福满足,感受到了时光灌溉的亲情和爱的律动。
二〇二一年元月十六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