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至简 乐在天成——评赵季平《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像赵季平的很多作品一样,他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是一首情感浓郁,雅俗共赏,别具一格,令人过耳难忘的作品。
据作曲家本人介绍,这部协奏曲“表达了人类对于大爱的追求”。这一命题在他脑海中萦绕多年,终于在2017年落笔成章。同年10月10日,小提琴演奏家宁峰与张艺执棒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联袂,成功完成了作品的世界首演。之后,宁峰又先后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杭州爱乐乐团合作,将此曲带到北美、日韩等地,让世界各地的观众得以领略到当代中国作曲家兼具世界性文化视野与鲜明本土特色的艺术表达。该曲的最新演绎,是2020年7月11日晚,国家大剧院“声如夏花”线上音乐会中,小提琴家吕思清和李飚执棒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的版本。经历了疫情的肆虐,当音乐厅中再次奏响久违的动人旋律,作曲家所诠释的“大爱情怀”在人们的心中激起的是更为厚重深沉的情感共鸣。令人略感遗憾,《第一小提琴协奏曲》问世三年来,虽然多次在国内外舞台上奏响,但相关的研究文章却尚未见到,此次借《赵季平音乐作品选集》出版之际,笔者特撰此文,算是抛砖引玉,希望更多研究者能够关注这部优秀的小提琴作品。
一
《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作为一首单乐章作品,篇幅不算长大,全曲时长约20分钟。在结构上,乐曲虽然段落划分清晰明了,但并不能归为某一种典型的曲式结构当中。从其委婉抒情的主题与动力感十足副题形成的鲜明性格对比,以及充满戏剧性、交响性的展开部来看,全曲的结构似乎具备奏鸣曲式的某些特征。但是,从其几乎比主部长一倍的副部陈述,到副部元素的变化展开以及再现部省略副部等写法来看,乐曲的奏鸣曲特征似乎又不够典型。特别是在副部之后,主题的再次完整呈现,使得全曲具有了回旋曲的意味。纵观全曲,曲式虽“边缘”,情感的表达却逻辑顺畅、毫无滞涩之感,作曲家赵季平不拘一格、随心所欲的创作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指挥:张艺;小提琴:宁峰)世界首演
谈及这首作品最为鲜明的特色,笔者以为可以概括为“萧然自得、惜字如金”。乐曲自始至终、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简洁又不失大气的美感。这一点仅凭直观听觉就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当我们对照乐谱进行分析时,这种言简意赅、笔法老道的“简洁”便能够得到进一步确认。全曲几个主要的主题材料,除主部主题因情感抒发的需要篇幅较长,其余皆为二至四小节的短小结构,这些主题材料高度凝练,个性鲜明,且彼此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内在联系。与作曲家在材料的使用上极度节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乐曲在实际音响呈现上的气韵生动,让人不由感叹,赵季平“神笔”之誉确实名不虚传。
乐曲开篇,圆号在降B音上的三声提示之后,木管声部以二度级进奏出平缓庄严的平行和声进行(见谱例1)。此处谱面的调号虽为降E大调,但和声进行却是在降G大调上展开。这种调性归属上的不确定,为音乐的向前推进带来动力。第10小节,弦乐声部进入,级进的旋律线条逐步扩展为两个四度三音列(由大二度加小三度构成)的六度下行模进,随后主奏小提琴是四度、五度叠加的上行跳进,充满了期待感,呼唤着主题的进入。随着弦乐声部的进入,和声也逐渐明确了降E大调属功能的倾向,进一步为主题的进入做准备。不难发现,在这个24小节的引子中,作者在横向音高的设计上并没有写作明晰的旋律,而是通过由同度到二度、三度再到四度、五度的音程扩展营造出一个不断生长的音响张力场,寓意着爱的种子不断孕育萌发的过程。
谱例1 引子(第1—6小节)
与引子含蓄、简约、充满象征意味的陈述形成对比,主题的情感饱满浓郁、真挚感人,堪称近年中国交响乐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旋律之一。4句,16小节的主题旋律写作完全在降E大调上铺陈开来,不仅没有使用一个变化音,甚至节奏也是以八分音符的均分进行为主,只是在句尾处稍作变化停顿(见谱例2)。也就是说,作曲家这里主要依靠旋法的变化完成了对音乐形象的塑造。整段音乐听起来不仅不觉单调,相反,起承转合之间蕴含了激动、感叹、期盼、坚定等丰富细腻的表情层次,给人荡气回肠之感。具体来说,乐句开头连续五度、六度的上下行分解跳进,构成主题最具标志性的特色语汇。这样的进行在音高结构上延续了引子不断扩张、生长的态势,但整体音区上却不断下行,带给人一种心潮起伏、言又欲止的之感。构成主题旋律的另一个重要语汇是引子中出现过的“四度三音列”,它被嵌入到起伏跌宕的旋律进行中,起到过渡、接引的作用。
谱例2 主部主题
主题在全曲共出现了5次,其中第一、二次与第四、五次接连呈现。主题的第一次亮相是在小提琴中音区的独白,弦乐和单簧管声部仅以长音作为背景加以衬托,使整个音乐散发出深沉、隽永带有一丝回忆的意味。第二遍呈示,伴奏声部所有弦乐、管乐器均加入,先前悠长的单簧管与中提琴声部则变成快速的音程分解。随着整体音响显得更为立体、流动,思绪也从悠远的回忆中被拉回到清晰的现实。此处,作曲家通过精妙的配器手刻画了音乐情绪细腻起伏与收放,使整个音乐的情感叙事与前面一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主题的前两句交由第一、第二小提琴声部,第一提琴在音区上提高了八度,使得旋律在层次上更显丰满。主奏小提琴在高音区围绕旋律模仿呼应,像是久别重逢后的寒暄问答。第三句,主奏小提琴一起加入咏唱,使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形成了一个小高潮。第四句,所有声部戛然而止,小提琴独白充满了恋恋不舍的情愫。
主题的第三次完整呈现,是在经过了副部(71—150小节)的动荡不安之后,即将迎来充满戏剧性高潮的展开部(172—270小节)之间的短暂宁静,具有一种缓冲、对比的意味。这次主题由主奏小提琴在小字2组音区上演奏,调性上则与副部保持一致,在明朗的G大调上展开,音乐呈现出一种明朗、温润的气质。此段的配器也十分有特色,作曲家几乎将音乐全部交由弦乐组来完成,让主题的抒情性借由以歌唱见长的弦乐组表达得淋漓尽致。而类似弦乐四重奏的写作风格,又让音乐在不同的音区展开探讨与对话,展现出一种沉静温润的格调。个人以为,如果将163—166小节处一笔带过的单簧管声部省略,音乐整体在色彩上将更为纯粹、统一。
再现部,主题再次回到降E大调,以高八度呈现这一感人的旋律。首先再次以独白的形式对之前的表情进行过了回顾,随后在织体上逐渐加厚,变得越来越宽广,显示出一种阅尽沧桑、豁然开朗后的达观与坚定。伴随着情绪的不断积蓄,全曲终于在结尾处达到高潮。综观主题在全曲的5次呈现,虽然每次的旋律几无变化,但是作曲家通过调式、音区、配器的处理,使得每次呈现都具有了不同的表情涵义,有力地推动了音乐叙事的展开。
再回过头来看连接部(60—70小节),短短10个小节,同样蕴含了非常丰富的信息。此处的节拍变成3/4拍,节奏特点鲜明,嵌入了前八后十六音型的分解和弦动机以卡农的手法展开,作为一种情绪上的转折预示了“不安或暂时的挫折”。副部主题的音乐材料同样“师出有名”,开头是截取自连接部动机的前八后十六音型,于坚定中蕴含着一股动能;转折处是前面多次出现的“四度三音列”,接引出十六分音符的快速跑动乐句(见谱例3)。副部主题的对位声部,则取自连接部结尾的八分音符跳音进行,使整个音响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戏曲音乐中紧打慢唱的风格。副部主题完全摆脱了委婉抒情的格调,节奏组合多样,动力感十足,代表了一种奋进求索的精神。
谱例3 副部主题
仅仅通过以上对作品主要音乐材料的分析,已经可以非常充分地说明——作曲家是如何运用高超的艺术智慧和纯熟的技术手段使创作达到高度的简洁与凝练。虽然有些技术分析和情感内涵的解读有“过度阐释”之嫌,笔者更愿意相信,作曲家很多段落的写作并没有专门的“设计”,而是出于一种多年积淀的艺术本能的一挥而就。但不得不说,这种本能的获得除了天赋,更多的是后天学习、创作实践中苦心孤诣、不断摸索后获得的一种“心笔合一”的创作自由。正所谓,情之所向,笔之所及,信手拈来,皆为我用。
二
以上,我们简要分析总结了《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在写作风格上最为鲜明的特征。其实,作为当今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曲家,已经有众多的研究成果对赵季平的音乐创作从各个层面进行过深入全面的分析。但我们如果把这部作品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坐标,将其置于赵季平四十余年创作历程的脉络中加以考察,便可总结出作曲家艺术实践的中的“变”与“不变”,进而为当代的音乐创作带来有益的启示。所谓不变,当指作曲家在多年的创作中逐渐成熟、清晰并坚守的文化观、美学观,以及富于个人色彩的标志性创作技法和语汇。所谓变,是指开阔的文化视野,不断寻求自我突破的创新精神。表现在作品中,便呈现出不循陈规、一曲一格,一切技法为我所用的自由境界。
首先,看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作品的命名问题。对于这部作品,赵季平采用了传统的“无标题”形式,这不仅在当下的音乐创作中较少有人使用,在作曲家的作品中也并不常见。上一次采用这种命名形式,还是他1999年创作的《第一交响曲》。作为当代艺术发展风格多元、中心消解的一个重要表征,音乐创作与文学、美术等姊妹艺术甚至新兴多媒体的跨界融合,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常态。通过语言文字来阐释作品,不再是评论家、研究者的专利,甚至成为某些作曲家创作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更有甚者,一些创作者甚至会在本已经晦涩的音乐表述之外,再用一个晦涩、虚幻的文学意象对其加以“包装”,貌似加深了乐曲的内涵,实则令听者如坠云里雾中,不知所云。
对于自己酝酿多年的主题,赵季平却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了一种最为“简单”的方式——除了给出“大爱”的指向,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这种命名方式显然是出于乐曲内涵表达的考量。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大爱”这个有着人类普世意义的永恒命题,每个人都会从各自的生命体验出发,做出独特而生动的解答。因而,作者的做法是相当智慧的。通过“文学文本”的留白,充分将想象空间留给听众,在作曲家精心构建的叙事逻辑和情感氛围中,音乐在每个人心中激起的是丰富多样的情感体验。透过这个细节,作曲家个性中依心而为,不落俗套,勇于打破自己创作惯性的品格可见一斑。
从相关报道中可知,世界各地的观众除了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优美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被提及最多的还有其散发出的浓郁的中国韵味。耐人寻味的是,作曲家在创作中并未引用任何现成的民间曲调,或者对某种特定的民间音乐风格进行模仿。伴随着创作观、美学观上的日臻成熟,赵季平在民族音乐语汇的运用上也逐渐达到新的境界。在他近年来的作品中,我们较少听到对民族曲调的直接运用和模仿,取而代之的是运用更为个性化的技术手段,在文化气质、美学神韵的层面来展现中国品格。从对民间音乐元素的创造性运用到逐渐将这些民族文化的营养融入自己的文化血脉,内化之于无形,外显之于神韵。乔建中先生曾经用“韵致”这一个概念,来概括赵季平创作中的这种“有意无意渗透的、贯穿着、张扬着的,既有本人个性又具有共性的中国气度、气派、情趣、风味”[1]的独特境界。
提起“过耳难忘”,当然得益于赵季平高超的旋律写作的功力。《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亦然。它那如泣如诉、深情婉转的主题以及动感利落的副题,都会在第一时间留给听众极为深刻的印象。如果对作曲家的创作持续关注的话,会发现这段旋律实际上来自他于2002年为电视剧《青衣》所做的配乐。当代中国作曲家中,在影视音乐与音乐会作品创作领域都有涉猎的人并不鲜见,但大多有所侧重,精于一方,像赵季平这样能够在两个领域均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却是凤毛麟角。这不仅成为赵季平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关注并研究他这两个领域的交融与互动,更成为我们深入了解其创作理念、艺术旨趣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方面。
作为是依附于剧情发展、角色塑造的命题作文,音乐在影视音乐中总是“戴着镣铐的舞蹈”不能够充分展现音乐家的艺术构想。于是赵季平总是会将一些具有艺术潜力的素材进一步挖掘,将未尽之意、未达之思、未陈之情再次进行艺术加工,使其成为独立的音乐会作品。二胡协奏曲《心香》(1992),民族管弦乐《黄土地》(1993)、《卢沟晓月:大宅门》(2002),组曲《大红灯笼高高挂》(1996),管弦乐组曲《乔家大院》(2007)等莫不是如此。如果说这些作品仅从标题上,就能感受到它们与原来影视作品的联系,那么在《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中,作者则走得更远,将音乐素材直接从原来的语境中剥离出来,赋予其一种全新的语义内涵。从某种意义上,在欣赏这部作品时,我们完全可以忽略乐曲主题的出处,将其放置于作曲家为我们营造的全新情景中加以理解。
这不由得让人想到日本作曲家武满彻。作为当代日本音乐界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代表人物,他同样在艺术音乐和影视音乐两个领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是与赵季平在两个创作领域充分交融与自由转换的处理方式不同,武满彻有意在两者之间人为设置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在影视音乐创作中,他自由地尝试着古典、浪漫、爵士、流行、民间甚至世界音乐等多种风格,为戏剧所试图表达的艺术内涵提供一种富于创造性的音乐解读;与此同时,在音乐会作品中,他恪守着某种独特的文化追求及技法体系,透过数、梦、雨、庭院等具有象征意味的主题,来表达自己对于世界文化大同终极理想的追求。两条清晰的平行脉络贯穿于武满彻的整个创作生涯。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其室内乐《多利亚地平线》中借用了电影《砂之女》的一个表现“流沙缓缓下滑”的语汇,除此之外再无他例。透过这种有趣的比较,不仅可以感受到艺术家们追求与众不同、各美其美的天性,更能体会到在这种个性化的表达背后,艺术家们所生长的文化传统他的滋养和深刻影响。如果说,武满彻对于影视音乐和音乐会作品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某种程度上映射了日本大和民族特有的,一方面追求世俗娱乐,一方面恪守修炼求“道”的双重性格。那么赵季平的创作,则反映出当代中国作曲家关注社会现实,“为人民创作”的时代主题。正如他所说,“我的音乐观则是直接源自我父亲的这种'以人民为中心’的艺术美学观。每创作一个大型题材,我都会到生活中去关照现实,我的创作要反映我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理解和一个作曲家应该反馈给人民的一种感受。……无论到了什么时刻,中国人'大我’的这种精气神儿都不能丢,我们不能回避现实而只沉醉于风花雪月的'小我’情怀。”[2]
结语
像是中国传统的绘画一样,化繁为简,于轻描淡写中营造出耐人寻味的意境,已经成为赵季平创作公认的特点。但在《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中,作曲家再一次让这种个人特色达到了极致。全曲虽然没有像传统多乐章协奏曲那样采用宏大的篇章,哲理性思辨的陈述结构,却将作曲家对人生的体悟表达得深刻而感人;虽然没有先锋的写作技术,却在传统语言体系的坚守中,体现出对于现代技法有选择的吸收借鉴。日益精纯简练到极致的笔触,鲜明的个人风格,笔锋到处直抵人心,都使作品打上了鲜明的“赵氏风格”烙印,更在字里行间散发出浓郁的中国韵味。同样,虽然在题材上,乐曲表达的“人间大爱”乃是古往今来中外艺术家们热衷于诠释的主题,经典作品不计其数。但赵季平却借由“纯音乐”的形式,为听众营造了一种开放的聆赏空间,以一种高度个性化、艺术化的呈现,再次践行了其紧扣时代脉搏、为人民大众而创作艺术精品的文化理想。
本文原载:《音乐天地》2020年“赵季平音乐作品选集评论专号”。
注释:
[1]乔建中:《创用传统元素 自成一家新风——赵季平器乐作品中的“语汇”之思》,参见西安音乐学院编著《赵季平音乐研究文集》,上海音乐出版2015年版,第4页。
[2]余亚飞:《用中国音乐的母语和世界对话——访作曲家赵季平》,《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10期。
作者:张萌,博士,《人民音乐》杂志副主编。
本期编辑:袁靖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