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 (3)
清晨时分,我朦胧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不在长安,也不在江南,江南家中外面是巷子,卖花的、卖酒酿的人总是拖着长长的腔调在叫卖。在哪儿呢?松涛鼓荡来鼓荡去,像波浪一样发出空旷的回声,很多鸟在此起彼伏的啁啼,有一只鸟的声音格外清晰,它寂寞的,长久的叫着,应该是一边飞一边叫,声音远近来回,似乎在寻找什么。
地面坚硬而冷,我肩膀侧压了一晚上,已经发麻,我转了一下身,眼睛看到屋顶,弯曲的梁木上垫着厚重的茅草。外面鸟叫的声音又清晰了,好像就停在窗外。麻衣粗糙,因为贴地,沾了一夜湿气,磨着我的下颌。
我想起来我在哪里了,转头去找老人。看见他躺在屋子另一边,身体平直,双手摊开,还在熟睡。我轻轻坐起来,麻衣落地的那点儿声音很轻,却把他吵醒了。他撑起身体,把地上垫的席子仔细卷起,搁在墙角,然后推开窗,他那边窗朝着山谷,从方形的窗口里我正好看见山顶后方殷红透明的霞光,但山谷里还是暗沉的蓝黑色。
”今日晴朗,可以出行。“他也看了一下。
我帮他添柴烧火,又蒸了黄粱饭,把我那剩下的三只大饼烤干了,当作今天路上的干粮,我看到他装黄粱米的罐子已经快见底了,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存着别的粮食,所以羞于向他开口索要食物。
食不言寝不语,我们默默相对,吃了饭,我回到屋里收拾起包袱,向老人告辞。
“多谢法师!” 我俯身拜揖。
他扶我直身,然后拿起几上的那卷经书,递给我,“你我有缘,山中无所有, 这卷经书赠于你。”
我很犹豫,他四壁如洗,又远离人烟,少了这卷经,恐怕更加寂寞,然而长者所赐,推辞未免不恭。
又听见他说:”这卷经,是我随贵人礼佛,在法门寺手抄,抄的时候并不懂其中真意,当时我与你一般年纪。”
我更觉惶恐。
他却说:“不过现在这部经我早已记熟,留着它也无用。世路艰险无常,你将来心有不平的时候,可以读一读。”
我只好伸手接过。
他转头四望,此时山谷间晨雾退散,群山经昨晚的雨水一洗,青翠可爱。
“去吧。“
我下山去,走到半山,回看时重重岩石,挡住了来路,遮住了老人那点茅屋,只见山顶白云,在蓝天上相逐。
顺老人之前指点的方向,走下山脚,果然见到溪流。
昨天的雨涨了溪,我沿着溪前行,到了无岸可循的地方,只好卷衣脱鞋,才发现手里还攥着经书,把经书仔细卷好,又摸到胸口放着龙女的书信布条,把那布条也拿出来,想了想,把布条掖进佛经,扎紧,放进包袱里,淌着水继续走下去。
因为知道前面有村庄,我心情放松,昨日没来得及体会这山中风光,今日边走边看,山色碧绿,水色清澄,时而有野兔、野鹿在溪边饮水,撞见了我,瞪视一番,倏尔逃离,叫人忍禁不住,那些叫人想起来害怕的野兽一只也没有。因为昨夜的雨,细小的水流从四面山壁潺潺汇入,溪流逐渐向下,变成二十步宽,水流变缓,四周的山虽然依旧高耸,山形却渐渐圆平,树木少了,灌木稠密。
中午时分我找到一处平坦的大石,喝着清冽的溪水,吃掉两张大饼,还睡了个酣沉的一觉。下午行路在山坡近溪流处偶尔见到开垦的几块田地,种着一列列谷苗。到了傍晚时分,溪流平缓,原来已经进入一处略开阔的山谷,到了暮色渐起的时候,我终于见到老人说过的板桥,横跨溪面,我过桥向左,果然见坡,从坡顶俯瞰,山谷中一处村落,大概三十来户人家,土屋石墙,鸡犬相闻。从坡下行,处处坟墓,墓前大多只竖着木牌,湮没在荒草间,刻迹模糊,只有一处墓前有石碑,是一户陈氏人家的。
我加快脚步,几乎跑下坡。
到了村口,又一溪绕过山坡,穿入村中。有几个村女在溪边淘洗,我停下脚步,理正衣冠,走上前去。
这些村女依稀看去,两个正值十六七年纪,另两个梳着髻,已是妇人。隔着几步远,我清清嗓子,“各位娘子安好!”
几个村女一起抬头。
我心里叹息,都是大嘴细眼,皮肤黄黑,粗布衣衫,无甚可观。
但我不失了读书人的风度,彬彬有礼的问她们:”小可柳生,敢问娘子,村中可有投宿之处?“
她们看着我,那两个年轻的村女羞臊的笑,年长的两个妇人上下打量我,互相看看,半天才说:”村里没有旅舍,你到陈老丈家问问吧。“
一个妇人提起她的篮子,带我去陈老丈家。
这片山谷不大,村里的房子自然不能像长安城里那样方正有序,院子都很小,石块垒的院墙,高度只到我腰部,我能看见里面的鸡、农具和柿子树,有时听到了猪哼的声音,但没有看到牛,房舍矮小破旧,黏土砖盖就,屋顶覆草,压着石块,窗户黑洞洞的。此村离关中富饶繁华之地并不遥远,却这般穷僻。
妇人在院墙间绕来绕去,到了一户人家院外,提高了声音,但是语气恭敬:”老丈在家吗?有个书生要投宿。“ 她回头看我,"你真是读书人?”
有眼无珠的村妇!我虽然衣衫破烂,但是腹有诗书,言谈举止难道不是儒生的风范吗?
我点点头。
有人打开院门,是个留着三缕胡须,头发斑白的老丈,那村妇和他言语几句,就走了。我向老丈解释了我的处境。
老丈仔细听了,请我进去,“家中窄小,书生莫要嫌弃。”
他家的院子比其他人家大一些,房屋也略高一些,屋顶还有几片瓦。
一只黄狗摇头摆尾的迎上来。
院角厨房,有人在做晚饭,炊烟从屋顶升起,我好像看到一个女子在里面,我还没看清,老丈已经领我进了堂屋,一个老妇在屋中纺纱,听老丈说我投宿,面露为难,说:”要怠慢客人了。“
原来他家只得三间屋子,儿子出征,但女儿大了,还未出嫁,像我这样年轻男子不好同宿屋内,只能让我在厨房打地铺。
我估计这个小村其他人家也不会好到哪里,有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今夜,继续赶路,将就一夜也无妨。于是道谢。
晚饭是粗黍野蔬,邻居送来两碟腌豆,算是加菜。他家女儿虽然青春少艾,面容比起那些村女俏丽一些,但是神色冷淡,对我这个书生不理不睬,我也无心攀谈。
夜里睡在厨间,老丈给我铺了干草,我跋涉了一天,困乏的很,一夜酣眠。
清晨时分,已经有村人聚拢在陈老丈家,待我醒来,陈老丈请我到堂屋,原来他告诉村人有书生投宿,这些村人带了书信请我来读。这村里人家男子被征到辽东戍守已近两载,本来三年戍守结束应该回乡,谁料想西边吐蕃战事又起,又要随军征西,边关遥远,战事难测,不知几时能还家。
那些个捎回的信估计是请托军中粗通文字的人写就,言辞简单,别字也多,我忍不住摇头叹气,想要指正出来,这个村子却连蒙童也无,说了也是对牛弹琴,我只好继续读。
征夫在信里报平安,问父母妻儿近况,还有的叮嘱家人早做寒衣,带到军中。
听信的若是老人,眼泪潸潸,如果妇人,咬着唇默默听着,不言不语。
有一个年轻的妇人怀中抱着小儿,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她听了丈夫来信,说要战吐蕃,失声哭起来,“天哪!“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怀中的小儿:”可怜这孩子不知道今世能不能见着他爹!"
她一哭,其他人都跟着掩面。陈老丈劝解她:“三娘子,哭多了伤身,你夫婿从军,留下这点血脉你要好好看顾,别让他在军里还放心不下。”
那妇人点头,但是眼泪还是一串串掉下来,小儿也跟着嚎哭起来。
我束手无策,不知道还要不要读下去。那妇人又求恳我替她写回信,其他村人也纷纷求恳,他们以往都是请城里的私塾夫子写信,可是此村离城数十里,现在我这个书生误打误撞的给他们碰到了,都忙不迭的请我写信。
可是我却没有笺纸,村中人家也无纸,好在有人想到几里外山上有一道观,守观的道士云游很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回来,如果回来了,大概是有纸的,立刻就有人去找道士。
快到午时,去道观的人回来了,带回了纸,那道士也跟来了。道士穿一身灰布道袍,容长脸,皮肤白皙,两只眼珠比平常人更黑沉,看人的时候彷佛盯得紧,颇让人有点不自在,不过他拱手行礼时,眯眼微笑,一下子又显得可亲。
“贫道了然,这厢有礼!我听村人说有儒生代写书信,就过来看看。”
我还礼,开始写书信。那个啼哭的妇人忍着泪,让我在信里告诉她夫婿,家中婆婆老迈,弟弟还小,但已懂得帮忙种地,儿子过了中秋就满两岁,去年天旱,粮食欠收,今年春天家中断粮,只能和邻居借粮,但村中人家都过的艰难,好在今年雨水充足,大概能有好收成,交了赋税,一家人或许能吃饱,她还让她夫婿在军中多念神佛,早日平安归来。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在心里把她的村语润色了再落笔,村人围着我,几十只眼睛盯着我的手。我挺起胸膛,下笔时格外认真,一撇一捺,毫不含糊,我眼角余光瞟到陈老丈的女儿站在老丈身后,探出半张面孔,正看的格外认真呢。
我写完妇人要嘱咐的话,把信读了一遍,那个妇人连连点头道谢,我突然才思涌起,又给她添上两句:“王师顺正义,将领如父兄,临行勿泣血,待归牧山中。“ 我唰唰写完,高声朗读,却只见那妇人面露困惑,其他村人也似不解。哎!我只好解释,"吐蕃觊觎大唐同西域商贸,多次进犯,我大唐王师。。。”
那个叫了然的道士打断我:"书生的意思是不要悲伤,你的夫婿一定会平安回来,回来了,就可以帮你种地放羊,你不用一个人辛苦了。“
那妇人连道:“是!是!”她把小儿放在地上,向我敛身行礼,说了多少句"多谢小哥!多谢!“ 才一手捏着信,一手牵着小儿离开了。
其后我替村人一一写了信,在觉得合适的地方添上一两句诗或者圣人之言,增添文采,勉励那些戍关的征夫,村人不懂我添的话,了然在一旁含笑解释,虽然解释得不太通,只讲出一半的含义,不过村人都觉得很懂得、很贴切,我也就不罗嗦了。
这样写到申时,几个年老的村人和陈老丈非要款待我和了然,杀了一只鸡,煮了七八碗羹菜,可惜无酒,陈老丈也觉得愧欠:”去岁干旱,村中没有余粮酿酒,今日烦劳小哥这大半日,真是有愧。“
”无妨无妨。”我连连摆手,我看到陈老丈的妇人拔鸡毛时,鼓着嘴,一脸舍不得,唉,村妇无知,不懂得待客之礼。
我在山中这几日只吃了大饼和两顿黄粱饭,丁点儿油星也没有,鸡肉吃起来格外鲜香,一下子吃下半盘鸡肉。
村老们不能谈诗文,我也不懂桑麻之道,不过听他们讲些山怪鬼狐的野话,就无话可谈,了然也不懂诗书,不过他随他师傅过去三年云游四方,还曾有幸进入李尚书在终南山中的别居,虽然没能见到尚书本尊,但讲起尚书山居的清幽雅致,其中侍鹤养鹿,真是超然世外,令人神往。
了然问我在长安的见闻,我不免羞惭,我手头拮据,只是向往过平康里的销魂,整日下了苦功夫读书,却未曾上榜,也没能进入高门大户,只好捡些同乡王生他们说起的胡旋舞、西域葡萄酒说说。
“柳兄满腹诗书,见多识广,令人佩服。”了然听我说完,夸赞我。
“嘿嘿!”我有点汗颜,“吃菜,吃菜。”
吃完饭,了然请我和他去道观过宿,他说他正好要往南方去,可以和我结伴而行一程。我欣然答应。于是饭后,我随着他去往道观。
走了七八里山路,一座灰墙乌顶的道观立在山头,俨然在目,庞大的夕阳正滑到于屋顶后方,投下万丈黄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