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唐代的维州城
吐蕃是居住在我国西藏高原的古老民族,公元七世纪至九世纪中国历史上盛世唐朝和吐蕃之间发生了长达两百年多年的战争。而位于今天四川省阿坝地区的理县、汶川、茂县、黑水、松潘地区当初是西羌人居住,处于唐与吐蕃两大国之间,吐蕃强就依附吐蕃,唐强就归属大唐,这些部落摇摆于两大国之间,谁夺得这一地区,就可利用该地区人财物等进攻对方,因此这一地区成为大唐和吐蕃在南线争夺主要战场。
今天的杂谷脑河和黑水河谷是汉番出入的主要通道,而维州“此地若汉人得而守之,番人不敢东向,若番人得而守之,则汉人不可西行”。在长期的冲突中,双方采用了各种谋略,过程跌宕起伏,战斗激烈,维州几经易手。唐朝的著名战将严武、韦皋、李德裕都曾在维州战斗过。著名诗人杜甫为其好友严武在维州的战功特别赋诗《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唐代著名女诗人薛涛也留下了《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由于战争的反复和拉锯,唐朝维州今天在何处,有很多的说法,左之涛在其《从维州的沿革看唐代羁縻州与正州的转换》中认为维州在今天的理县县城东北,没有具体位置;李绍明在其《唐代西山诸羌考略》中认为维州在今理县杂谷脑附近;严耕望在其《唐代交通图考》中认为维州在旧理县(薛城镇)西十里;蓝勇在《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认为维州就是无忧城,在今理县薛城镇;任乃强在《四川州县建置沿革图说》中认为维州在理县的维关。可谓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本文就此问题进行详细的梳理和探讨,以供大家参考。
一、唐代维州设置的基本情况
维州最初设置在唐武德年间,唐《通典》维川郡(维州)条目:“古羌夷地,昔姜维北讨汶山叛羌,即其地也,隋置薛城戍,大唐武德初于姜维故城置维州”。唐《元和郡县图志》维州条目:“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领内附,于姜维城置维州以统之,其城甚险固”。说明唐高祖李渊初定蜀国时,就在白狗羌占据的姜维故城设置了维州(624年)。但到了“贞观元年(627),维州“白狗羌邓贤佐部举族西走,即经鹧鸪山口进入梭磨河、脚木足河谷,定居于今马尔康县北部”(郭声波《唐弱水西山羁縻州及保宁都护府考》),维州废弃。但到了第二年,原居住在翼州左封县(今四川黑水县境内)的左封羌中的小左封一支南迁到今理县境内,“生羌首领董屈占者,请吏复立维州,移治于姜维城东,始属茂州, 为羁縻州”(旧唐书)。纵观史料,在整个唐朝时期,明确维州城迁徙的只有贞观二年这一次,在整个唐代,唐番反复争夺的维州是武德七年设置的,而非贞观二年时的维州。
二、维州的大致方位
唐《通典》维川郡(维州)条目:“(维州)东北到通化郡二百二十里”;通化郡(茂州)条目:“西至维川郡二百二十里”。茂州即今茂县县城,茂州这一名字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没有变化。说明维州在今茂县西或西南二百二十里。唐《元和郡县图志》茂州条目:茂州至汶川一百里。北宋《寰宇记》维州条目:维州东至汶川一百三十里。合为二百三十里,与通典的维、茂两州总距离二百二十里相近。根据山区河谷的走向和各朝的史料,从茂州到维州没有翻越高山,都是寻河谷而行,即茂州沿岷江而下至汶川,再由汶川逆沱水(杂谷河)至维州,与现在公路走向大致吻合。那么据两者距离和空间方向,可以测算出唐代维州在今理县境内。
三、后朝对唐维州位置的描述
有了维州大概方位,但搞清楚其具体位置,就需要对历史资料进行分析了。唐朝以后,由于维州地处边区,几经战乱,维州更名为威州,威州又经历了几次迁徙,威州又更名为保县,时过境迁,但后朝很多官修史书中威州和保县条目依然抄录唐朝对维州的描述,这种不加分辨地抄录,给后人造成了错误的认知。而一些地方史志和地方官员奏文,却来源于实地采录,记录的信息十分珍贵,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有助于我们做出更准确的判断,下面例举说明。
1、明朝《皇明经世文编》
《明史地理卷四十三》:“保县僻处极边,永乐五年(1407年)特设杂谷安抚司,令抚辑旧维州诸处蛮塞”。明朝此时已经实施土司制度,在保县之外设置了杂谷安抚司,统辖了维州地块,而今理县薛城镇是明朝威州保县县治所在地,古维州地已不属于明朝正州,而属于杂谷吐司管辖。
《皇明经世文编》有明朝四川都御史李匡咨(1450年—1452年在职)给朝廷的奏文,其中就写到:“访得旧威州在保县之外八十里。唐李德裕谓其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虏平川之中,是汉地入兵之路,号为无忧城。臣窃谓地势古今不异,此地若汉人得而守之,番人不敢东向,若番人得而守之,则汉人不可西行,本州与朴头、党者木、瓦石、夕兰、日驻陆寨缺系保县管辖。克罗俄监粲伊父南葛自永乐八年(1410年)归附之后,凡有进贡,俱从日驻等寨经过,于保县出境……正统十四(1449)年,董卜以追还日驻等寨给还保县为名,抢占杂谷安抚司地方,就将杂谷原占保县旧维州亦行拨人守把”。
宋朝景佑三年(1040),以与山东潍州声相乱,将维州改名为威州。而明朝威州城分别位于理县古城村(1427年前);汶川县城河西龙口山下(1427至1435年);汶川县城北部岷江南岸(1435年后)。这三个地方都在保县(薛城镇)东,李匡咨此文提到的旧威州在保县以西,是明朝以前的威州,即宋朝的威州。
李匡咨对这段历史和地理的描述详细珍贵,证明旧威州和朴头、党者木、瓦石、夕兰、日驻这些地方同为杂谷土司所辖。查访今理县地区,依然能找到这些地名,甚至读音都没变化。朴头为今朴头乡,党者木为今胆扎木沟,瓦石为今瓦斯村,夕兰为今思南达,日驻为今杂谷脑镇(见后文)。从地图上看,这些地方都围绕着在杂谷脑镇周围,说明宋威州当在理县薛城镇以西,朴头以东的区域内。
2、清朝《保县志》
清乾隆三年(1738)浙江归安县进士陈克绳就任保县知事,乾隆十二年,陈克绳升任茂州直隶州知州,任保县知事近十三年时间,他“悉心考究,探故碣,访遗老,质绅士,参酌考订”,于乾隆十三年成书《保县志》,书中收集了大量的实地考察资料,十分珍贵。
陈克绳在保县志邑志中讲到:“旧保为宋时所建春祈城故地,今水㻖立有石碑,上至春祈城二十五里,下至维州二十五里。邑民云昔日称旧保为春祈城,皆可考”。旧保为今薛城镇毫无疑问,康熙四十七年由于地震,熊耳山塌方,造成孟屯河形成堰塞湖,第二年溃坝,冲毁了保县城。雍正五年将保县迁移到今汶川县城,所以在清朝有新旧保县之说。
这里他提到一个事实,在水㻖有一个石碑,碑文中称“维州”而不是“威州”,说明当初立此碑的时间应该在宋初,即“维州”改为“威州”的景佑三年(1040)之前。而水㻖恰好位于旧保县和维州中间。
地名“水㻖”,寻找今薛城镇周边地名,有个地方叫“木堆”。按距离和方位,都符合碑文中所说的“水㻖”,水字极可能是木的误写, “木㻖”和“木堆”读音又很相似,这可从《保县志》夷里条目得到验证:“自旧保县西至木埭二十五里,木埭至杂谷维州二十里,维州至杂谷脑十里—以上二处俱杂谷隘口”。说明“水㻖”、“ 木埭”其实就是一个地方,显然木字被误写成了“水”。今日理县木堆就是《保县志》提到的“木㻖”和“水㻖”。
木埭(理县木堆老寨)
保县志中维州的地理位置
确定了木㻖的位置,那维州的位置就一目了然了。“(木㻖)上至春祈城二十五里,下至维州二十五里”,说明维州当在薛城镇西约五十里处,约在今维关附近。
但夷里和邑志两者描述又有差别。邑志:旧保到维州五十里,夷里:旧保到维州四十五里,他们所说的是同一个维州还是两个维州呢?这个可从宋《舆地纪胜》中找到答案。
3、宋《舆地纪胜》
查阅宋朝史书《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资治通鉴》、《舆地广記》、《舆地纪胜》等文,只有《舆地纪胜》对威州做了详细描述,这是其他史书没有的,连城池的大小方位都说得清清楚楚,可信度很高。
威州保宁县条目:“唐武德七年于姜维故城置维州,贞观二年自姜维城徙州治至此,及置薛城县,而薛城在州治西南二百步,伪蜀永平元年改为保宁县”。
这段话说明宋朝的威州州治是和保宁县治在一起的(州治和县治在一起的这种情况称为附郭),也是唐贞观二年的维州州城和薛城县所在地。
而威州古迹条目“姜维城自州(威州)南一十里,止有一门,唐武德七年置州之所也,州故城(贞观时期)在姜维城东一十里高碉山上,磊石为之,唐贞观三(二)年州所治也”。
这条说明了唐代两个维州之间的关系,贞观的维州在武德的维州东北,两者仅相距十里。对照该地区,临江而建,恰杂谷脑镇和维关相距3.6公里,空间位置与保县志夷里和邑志描述两个维州相距五里的描述相近。考察杂谷脑河维关的地形,两地极为险要,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相比较维关更为险要。符合《保县志》 “以上二处俱杂谷隘口”的注解。
威州景物上“(威州)子城在高碉山下,东西六十五步,南北一百二十步,唐大中三年刺史高宰筑。中城,在州西南,西门接州衙高碉山上,临大江,东门至西门六十二步,番戎叠石所置”。
说明宋威州州城在高碉山下,呈长形南北走向。中城紧靠州城,在高碉山上,呈东西走向,西临大江。如今的维关地形和村落遗址都符合《舆地纪胜》对威州城的描述。
因此,可以判断维关为唐贞观时维州和宋时威州。
宋《舆地纪胜》描述的威州城的子城和中城(今维关)
维关的古碉楼和村落遗址
维关的关门位置
中城西门接州衙高碉山上,临大江,东门至西门六十二步,番戎叠石所置 山崖上古城遗址
刚开通的汶马高速从维关脚下通过
四、维州的地形地貌
前文已经说明宋维州在武德的维州东北一十里,位置确定了,武德维州的位置约在今理县杂谷脑镇,那再看看杂谷脑的地形地貌是否符合史料对维州的描述呢。
人类的历史和地球的历史相比,只能是短暂的一瞬,一千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地形地貌不可能发生巨大变化,就像明朝巡抚四川都御史李匡咨说的那样“地势古今不异”。把古今地形地貌进行对比,是寻找古城的好方法。
对维州地形描述最详细最直接的就是唐文宗时期的李德裕。《旧唐书李德裕传》有李德裕奏文:“五年九月,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请以城降。其州南界江阳,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陇山,积雪如玉;东望成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临江。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地。至德后河、陇陷蕃,唯此州尚存”。此时的维州早被吐蕃占据,成为韦皋和李德裕几十年都想夺回的目标,他们对维州城可谓刻骨铭心,痴心以求,他们的表述自然就最真切。那就对照上面的描述进行判断。
1、“其州南界江阳,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陇山,积雪如玉”
江阳为北,说明维州州城紧靠沱水(杂谷河)北岸,从薛城镇逆杂谷脑河而上,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只有理县的甘堡、维关、官田村、杂谷脑镇。他们都处在杂谷脑河北岸,北面背靠巍峨的雪隆包大雪山。
2、“东望成都,若在井底”
然而纵观史书和近代学者的著作,大家对此条描述都视而不见,的确很遗憾。其实这八个字是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它明白无误地表明,在维州这个地方可以看到成都平原,也是确定维州地点的一个重要依据。
城临江而建,明显是处于河谷地带,而上述的四个地方海拔高度只有1800米到2000米之间。而成都方向,受海拔近4000米高山阻碍,不可能从维州城直接东望成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通往维州道路要翻越高山,只有站在高山上才能远望成都。
纵观甘堡和维关的地形地貌,北面是绵绵高山,往上走是雪山之巅,脱离了杂谷脑河谷,可谓南辕北辙,又不在交通要道上,这两个地方显然不是李德裕所说的维州。而官田村和杂谷脑镇背靠的大山是西北走向,有道路顺山越岭就可到达古尔沟,避开了杂谷脑镇西面险恶的一段河谷地带,其山顶海拔超过了4000米。
那古道是不是顺官田村或者杂谷脑镇西北大山而行呢?
民国时期在今杂谷脑镇西2.5公里的朴头山上发现了隋朝开皇的石刻,石刻写到:“自蜀相姜维尝于此行,尔来三百年,更不修理。山则松草荒芜,江则洽沤出岸,猿怯高拔,鸟嗟地险,公私往返,并由山上,人疲马乏,筋力顿尽……差发丁夫,遂治旧道,开山栈木,不易其功……大隋开皇九年九月,廿三日记”。 这充分说明隋朝时期人员往来都要翻越朴头山,是汉代以来就成为重要的交通要道。
同一地段发现的唐代石刻,其文云:“朝散大夫检较维州刺史上柱国焦淑,为吐蕃贼侯坝,并董敦义投蕃,聚结逆徒数千骑。淑领羌、汉兵及健儿等三千余人讨除,其贼应时败散。开元十五年九月十九日记”。也证明朴头山在唐代是唐番作战的重要的交通线。
今杂谷脑镇背靠朴头山,古道沿着杂谷脑河上行2.5公里,开始翻朴头山,经过牛血坪、黄土坡,到达朴头乡的关口。而这条路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阻断,比如匪乱等,特别是战争期间,历史上韦皋和李德裕主政的几十年为了收复维州城,分路围攻维州,而此古道由于艰险,很容易被阻断。但阻断之后,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通行,那就是要翻越海拔更高的山。寻访杂谷脑镇、古尔沟、打色尔沟的老人,他们说小时候曾经跟随老人从杂谷脑翻朴头山到古尔沟,特别骡马队。山顶的大马场、小马场都是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这条路虽然海拔更高,但道路宽敞易行,至今这条路还能清晰可辨。
朴头山古道走向
朴头山梁上的古道
山梁上宽敞的古道
为此专门考察了朴头山,古道基本顺着朴头山山脊而上,道路的确相当宽敞,有别于一般的山间羊肠小道。由于长期通行,有的地方形成甬道,足见通行量可观,形成官道的规模。
杂谷脑镇后的朴头山
既然有证据证明古道曾经翻越朴头山,在山路上有无可能东望成都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朴头山道路最高处,向东望一望,这可得要拼运气和人品了。不过有了现代技术,不妨碍对此进行探讨。从地形图看。朴头山东南方向到成都平原之间虽然有山脉横亘,但从小雪龙包山峰到罗格审柔达山峰之间恰有一段山脊海拔低于4000米,成为垭口,而朴头山道路经过最高处的干水塘海拔到达了4060米,站在朴头山“东望成都,若在井底”完全能成为现实。
3、“一面孤峰,三面临江”
陈克绳在《保县志》古迹提到:“杂谷日驻寨旧有无忧城,系姜维城遗址,城后山顶平坦,可容万余人,相传古演武地。番名曾掘土,得断镞、折戟,古砖瓦”。今杂谷脑镇的地形地貌完全符合这一描述,站在营盘街杂谷脑河边,向杂谷脑镇望去,四周悬崖高耸,高度达到近三十米,如果加上城墙,真的可以感受到“雉堞高峻,临冲难及于层霄;鸟迳屈盘,猛士多糜于礌石”(旧唐书)战场的态势。悬崖之上是个很大的的平台,杂谷脑镇就在这个平台上。而维关虽然地势险要,但明显没有这么大的平台,不符合李德裕奏文中对维州的地形描述。
处于平台上的杂谷脑,三面临江。
从营盘街对河遥看峭壁上的“维州”
五、结论
综上所述,在唐蕃长达两百多年争夺中,设置了两个维州城,分别位于今杂谷脑镇(624年—626年、688年—约784年、849年以后)和维关(628年—676年)。同时,维关也是唐朝的薛城县治,即后来宋朝的威州州城和保宁县治所在地。而今天的薛城镇并非唐宋时期的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