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看金瓶梅 | 第十三回:这份遇见,是福还是孽?
作者
冰儿
这回开篇是易安居士的《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闺情小令放在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偷情幽会中,虽然显得不合时宜,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为这桩偷情俗事,蓦然多加了几分诗情画意。一直觉得,纵观全书,也就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爱纯粹一点,让我看到了几分真爱,所以,这首小令也算能配上她吧。
说句题外话,其实《金瓶梅》里最让我叹息与不忍的女人就是李瓶儿,在一片情欲涌动的暗黑色天幕里,她几乎是旁逸斜出的那一束微弱的白月光,让人在读这本书时,不至于绝望至死。张竹坡评价她是个痴人,也确实啊。
只是,她遇见西门庆,到底是福还是孽?
她与西门庆撞个满怀时的装扮是这样的:
“夏月间戴着银丝鬏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小脚。”
妥妥一位贵气十足的有钱妇人。
落在西门庆的眼里,李瓶儿的这种美则全是感官美:
“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细湾湾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
就冲这句“魂飞天外”,便知道,一段情事要隆重登场了。
这李瓶儿的来历身家与故事,咱们回转到第十回梳理一下:
“原来花子虚浑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正室。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
看官,这段信息量巨大。这个李瓶儿家世不错,且与梁中书做过妾,后又自带珠宝嫁给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做正室。更重要的是,人家自己拥有着几箱子的西洋大珠,鸦青宝石(读这回的时候,我时不时把她想象成了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完全不是那种靠西门庆买花戴的穷苦女人,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白富美。
她和西门庆的碰面,跟潘金莲楼上“掉窗杆”的偶然邂逅完全不同,西门庆和她的丈夫花子虚,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嫖友,一对每天玩在一处的“好兄弟”呢。
话说这天是妓女吴银儿的生日,李瓶儿的丈夫兴致勃勃邀请朋友们去妓院给这位女子举办生日会,我们不能探知李瓶儿当时什么心理,只看她和西门庆这段对话,特别有意思。
(李瓶儿隔门叮嘱:)“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西门庆门外应:)“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来。
一个说得真真,一个应得恳切,但却似乎能闻到火星四溅,是“眼波才动被人猜”吗?你想啊,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告诉自己丈夫的好友:看俺的面儿让他早点回来,俺家中可无人啊。这是在告诉西门庆,我对你的无限信任吗?还是在暗示,我家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反正,花子虚一心向外,李瓶儿也早已看不上这个傻蠢无能的丈夫,夫妻两者互不相扰,倒也落个清静。
看接下来西门庆的一番操作。
吴银儿的酒宴一直喝到了深夜:
“(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来家。”(真真听话,几分喜感)
送到家后,李瓶儿又出来了,继续说了一番话:
“拙夫不才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说道:“不敢。嫂子这里吩咐,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搭里来家!非独嫂子耽心,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强着催哥起身。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拦住,劝他说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来家……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丢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我看到这里几乎惊呆了。
这不就是“一面风情深有韵”吗?一个要“恩有重报”,一个要“苦心谏哥”,两个人彼此深会其意,却佯装不知,眼波儿早已流转得卿卿我我,却硬是兜着圈子,就等捅开那层窗户纸了。
这当儿,重阳节到了:
“花子虚假着节下,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
《金瓶梅》总是爱戳着人的心窝子写,说来说去,李瓶儿竟是被自己傻白甜的丈夫一次次制造着与人幽会的方便,看来,没甚本事的男人,还是不要娶漂亮又有钱的女人,觊觎她的,很可能就是你身边玩得好又比你有本事的哥们,这种事儿古今皆有。
至此,和潘金莲不同,西门庆与李瓶儿,完全不再需要王婆那样的中间人,俩人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虽自编自导,却不失每个细节和过场。
他们两家本是邻居,墙这边是西门家的花园,那边就是李瓶儿家。
于是,重阳节这晚,西门庆领会瓶儿之意佯装酒醉早早辞席,花子虚欢天喜地被瓶儿支到了吴银儿处。“月影花影约重来”,作者以略带喜感的笔触,描绘了这段堪与《西厢记》情节高度媲美的情事。
“(西门庆)推醉到家,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
这段读来只觉场景立体,似让读者也随之有屏息凝神之感,猫狗皆为这桩情事效力,尤其“赶狗关门”,更是写活了这点子偷情俗事的痞痞之趣。
可怜的花子虚还被蒙在鼓里,自己的老婆已经在憧憬与别的男人今后的幸福生活了。
对于这场“偷情”,李瓶儿确实是认了真的,因为她认定了这个男人才可以让自己托付终身。所以,她偷情成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代入到了西门庆家里,开始笼络人心了。这点与小潘不同,潘金莲嚣张魅惑醋味冲天,不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西门庆,但李瓶儿是怎样做的呢?人家轻言细语地告诉西门庆:
“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
“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
李瓶儿心里明白着呢,月娘是正主,一定不能得罪,小潘排行虽低,却更是不好惹的主,于是她单挑这俩人,想用柔情融化之。
月娘自不必提,大凡地位稳固者,总是有几分雅量的。
但是啊,潘金莲万万不可小觑。李瓶儿与潘金莲,竟然是性格的两个极端。一个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一个飞扬跋扈,从不手软。
遇上潘金莲的李瓶儿,注定不会有平静如水的日子。
一场大戏又要上演了。
果真,接下来,西门庆的秘密迅速被潘金莲窥破,骂道:
“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
看官不会忘记吧,就在不久前,潘金莲因为与小厮偷情被西门庆马鞭子抽,跪在地上骂,现在却让自己抓到把柄了——这个男人,与自己兄弟的老婆偷情,你还能大刺刺地人模狗样混在那帮子弟兄间吗?不怕影响自己江湖地位吗?(虽然人家确实并不怕)
西门庆也最了解潘金莲那点出息了,和李瓶儿的富贵不同,出身穷苦人家的女子,在乎的无非是金钱以及他的宠幸,于是,他转眼就把李瓶儿给他的发簪送给了潘金莲,瞬间小潘的画风就转了:
“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潘金莲啊,确实早已不再奢望西门庆的专宠与爱,她在之前害死亲夫望眼欲穿情郎的期盼中已被泼了透心凉的冷水,现实的耳光一记比一记响亮,那么,就放下那点子爱的幻想,搜刮些碎银几两,抚慰一下爱美而拮据的自己,也不失是一项今后自己能立足西门家的资本。是以,她的戏很足,借此撒娇又撒泼,真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实打实的利益,继而蹬鼻子上脸,给西门庆提了三项要求:一是不许去妓院,二是要听她的话,三是再找李瓶儿必须让她知道。看看,似乎比吴月娘还有主妇的派儿。
接下来,偷情继续如火如荼进行,西门庆多了个贴心的同伙。小潘,俨然成了个人生赢家,既挟制了西门庆的生活日常,又时不时得一些钱和物,何乐而不为呢?
而沉浸在待嫁幸福中的李瓶儿,大概不会想到吧,饶是如此,距离她嫁进西门家的大门,还有很长一段弯弯绕绕的歧路呢,想象中的美好总是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她的苦,还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