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地方历史文化的记忆
了解中国文化,语言是必不可少的切入点。语言是文化产生和发展的关键,文化的发展反过来也使语言更加丰富而缜密。
汉语随着文化和社会的发展不断地更新,一些古老的用法也随之流失,但时代的前进并没有完全洗刷掉汉语的古老意涵,一些东西留存了下来,尤其是在方言里,从而使我们得以对古老的文化追根溯源。
找旧的东西,要前往远处
《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子说:“礼失求诸野”——文化中心不断有新的文化现象产生,从而将原有的文化现象推到远处,所以如果发现自己原来遵循的礼仪,所讲的语言已经流失了,应该到哪里去找呢?到“野”去找。这里的“野”跟“国”相对,城外、国外就是野。
“礼失求诸野”是一条文化传播的普遍原理,汉语史研究也是如此。当语言不断发展变化后,其原始的古老形态可以到郊野去寻找;古代的许多用语在普通话里可能已经流失,却可以在方言中被发现。譬如厦门话中就保留了比较古老的语言文化面貌,而新的面貌则是在如北京这样的政治文化核心地区不断涌现。所以要找旧的东西,就要前往远处,不仅可以到我们国家的偏远地区,还可以到韩国、日本、越南去找,因为这些地方都曾使用汉字与汉音。
方言保留了普通话没有的入声。香港的“旺角”,“MongKok”,“角”发音的时候要收一下子,入声就是这个音(以-p,-t,-k收尾的音节即是入声)。日语的“鉛筆”“えんぴつ(enpitsu)”,后面用“tsu”结尾,但普通话里“铅笔”是没有入声的。上海话里入声快没有了,但有点喉塞音,也就是淡化了的入声,闽南人、广东人、台湾人都知道入声。
“凤凰”的“凤”,现在用的是轻唇音“f”。古代没有轻唇音,只有重唇音,重唇音还保存在南方方言里,譬如肥皂,上海人叫bi皂。由此推理,凤凰的“凤”字在南方方言里也应该发“b”的音,但我见闻有限,目前还没有发现南方有哪一种方言这样发音。但后来我注意到这被保留在了韩语里,韩语里“凤凰”的“凤”叫“beng”,“b”是重唇音。
古无轻唇音,这个现象是著名史学家钱大昕发现的,他是吴人,讲吴语,自己研究悟出来了这个结论。相较而言,北方人成为语言学家稍微难些,因为在他们的方言中,入声几乎消失了,因而做诗的时候,还要死记哪几个字是入声字,才能押到平仄,所以语言学家似乎多半都是南方人。
方言有时候讲出来都是文言,普通话反而是大白话。比如,长沙人说“为什么”,是“huogai”,就是“何解”,其实古代人就是这样讲的,并非长沙人故意“拽文”。所以不要看不起方言,很多人说乡下人讲的是乡里话,但其实乡里话是有文化的。
大家不要认为古代语言简单,现代趋于复杂,在方言中这一现象似乎是倒过来的。甚至现在有人怀疑古代还有复辅音,就是两个辅音叠在一起。大家读英语知道“philosophy”这个词,现在这个发音是简化了的,“ph”其实原来就是双辅音。德文里现在还有雙辅音,不少词语是用“pf”开头的。
19世纪时,来到中国的新教传教士发现厦门的方言很特别,不但保留了古代的词汇,还保留了古代的语音。我也注意到,厦门人不但用词古朴,一些语法现象也非常特别,有语尾变化。我们一般认为汉语为孤立语,与屈折语不同,没有语尾的变化。但有趣的是,汉语方言情况不同,比如厦门人讲“我”是“wa”,讲“我们”是“wun”,变了音尾;“你”叫“li”,“你们”叫“lin”;“他”叫“yi”(伊),“他们”叫“yin”。北方人喜欢讲“咱爹”“咱妈”,厦门话叫“lan”,包括对方。厦门话里“wu”就是我们,不包括你,“lan”就包括你了。外国人觉得这是屈折性变化,靠发音的变化,而不是靠字的不同。如果有充足的科研经费,应该把方言的语音全都留下来,否则它们就会慢慢消失了。
古老的方言之间互有联系
方言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比如,厦门与福州之间只相隔一个莆田,约300公里,但两地的人也无法通过方言对话。从黑龙江到昆明都可以通用普通话,几千公里距离也不是问题,但南方方言的区别却大到了这样的程度。
哪种方言更古老一些呢?目前能考据出来的,第一是闽方言(闽方言其实是汉末三国两晋时代的吴语),第二是吴方言,第三是老湘语。大家在长沙听到的都是新湘语,与普通话接近,而真的老湘语是湘乡地区讲的,比如曾国藩讲的就是老湘语。广东话很古老,但广东话也很新,因为可以文白对应,这和广东的地理位置有关。每次移民潮都有许多人迁入广东,一批批移民的叠加,古老的广东话也就被一层层冲淡了。但“睇”这个词,依然在广州保存了两千年。
闽方言、吴方言、老湘语,三者之间有联系。吴语讲“缸”叫“bang”,这个音写出来是“甏”,湖南平江人也这么讲。上海讲“袜子”是“mazi”,平江相同。
湖南话里,母亲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叫“man仔”,最小的女儿叫“man妹子”。我至今仍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湖南人写成“满”,但想必并不是这个字)。这让我想到小时候在厦门看到有一位妇产科医生叫“黄阿屘”。那时我看招牌不知道这是什么字,后来大人告诉我,这位医生叫“engaman”,“屘”就是最后一个孩子,其实这是厦门人自造的形义字,本字一定并不是这样。湖南话和闽语的关系,其实是湘语和吴语的关系,因为吴语被搬到闽南来了,所以表面上看似不同的方言之间,其实存在着相互联系。
原本从南方长江中游到下游的方言之间可能互有联系,但中唐以后北方到江西的移民把吴语和湘语隔断了,之后江西讲的就是赣语和客家话,但依然可以看出吴语和湘语有很重要的关联。
许多学日语的人都觉得日语、上海话、厦门话的发音有三角式的相似,就是因为吴语的音传到了日本。日语里“京”字的读音有三层,“东京”的“京”念“kyo”,是最古老的“吴音”“;京畿”的“京”念“kei”,是比较近的“汉音”;“北京”的“京”念“king”,是与今天的汉语更近的“唐音”。这三个层次的读法体现了从古代到现代的变化,诸位如果懂日语,对于理解方言和中国文化有很大的帮助。
方言与通语的区别有时是用字的不同
有时方言的区别是音的不同,有时是用的字不一样。
上海人把摔跤叫“guaigao”,其实用的就不是“摔”字,有的上海人直接把它写成“掼交”。
晋朝有个愚蠢的皇帝名叫晋惠帝。有一年天下大灾,老百姓没有饭吃,大臣问他现在天下饿殍满地,没有饭吃怎么办?皇帝说了一句话:“何不食肉糜”。“糜”是粥的意思,厦门话就不用“粥”而用“糜”,发音是“mei”。
厦门把狗叫“gao”,三百公里以外的福州叫“ken”,其实福州是用了“犬”字。上海人把“新民晚报”叫“新民ya(夜)报”,就是因为上海人不讲“晚”字,他们把天很“晚”了叫“ei”(晏)了,横竖就是不讲“晚”字。
“读书”厦门人叫“tacei”,泉州人叫“dazhu”,因为泉州人用的字真的是“书”,但厦门人用的字是“册”。“有典有册”是《尚书》上的话,所以这方面厦门话更古老。但其实总体上泉州话比厦门话古老,只是因为厦门是开放港口,方言容易流失,但是这个“册”字被保留了下来。
所以方言写不出字来的时候,其实是没有找到它的本字。广东人讲看不讲“看”,讲“tai”,写出来是“睇”。这个字汉代就有,扬雄《方言》记载,他逐个访问各地的人,把各地的方言记下来。这种书2000年来只有一部,如果每隔一百年就有一位扬雄这样的“好事之徒”,我们今天研究方言就方便多了。
官话的“官”是公共的意思,官话就是公共的话。每朝每代都有公共的话。很多人以为明代的官话是北京官话,其实是南京官话,因为明代一开始的首都在南京。南京官话从明代一直用到清代。16世纪传教士利玛窦等人从澳门进来,他们学的都是南京官话,一直到雍正时代,官话才慢慢变成北京官话。在听福建、广东官员汇报工作时,即使说官话,但雍正皇帝依旧听不懂,于是下令办正音学堂,教授语音标准的官话。书中记载清末有许多方言学堂,但其实并不是汉语方言,而是外国语。
现代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
现代汉语被认为可以分成七大方言,各有各的分布通行地域,每个方言内部又可再行分区划片,构成一副现代汉语方言地理的完整面貌。
北方方言(又称官话方言)分布在长江及湖南雪峰山一线以北以西的广大地域,以及九江至镇江一线的江南沿岸。其中的江淮官话分支通行于苏、皖二省的江北地区及江南的九江至镇江沿江地带;西南官话分支通行于湖北(除东南角)四川、贵州、云南四省及湘西、桂西北、陕南与河南南缘。
其他六种南方方言都分布在东南地区:吴方言在苏南(除镇江以西)、上海、浙江地区,湘方言在湖南湘资流域及广西东北角,粤方言在广东中部、西部和广西东南,闽方言在福建(除闽西)、粤东南、海南和台湾大部,赣方言在江西北、中部及湖南东缘,客方言在粤东北、赣南、闽西及川、桂、台、湘部分地區。
自北而南的三次大移民形成了现代汉语方言的基本格局。首先是永嘉丧乱后的移民,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导致了北方边疆五个少数民族的内徙,迫使中原汉人大量向南播迁。这次移民主要有两条路线,一到江东,二到湖湘,高度集中于今南京一带,使部分吴语区成为讲官话方言的江淮官话区。
其次是唐代安史之乱的移民,移民比较集中的新居地主要是襄阳、江陵、武昌之间的湖北腹心地区,湖南西北角,苏皖二省南部以及江西的北部和中部。这次移民对南方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关键作用,加速了北方方言对湖北方言的同化,奠定了这一地区西南官话的基础,在江西北、中部,北方移民带来的语言形成了今日赣语的主要基础,一批人又在唐朝末年黄巢起义时再往南走,到了赣、闽、粤三省交界处,形成了客方言。这里比较封闭,因此客方言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从中唐以后形成的藩镇割据局面到五代十国的分裂状态,历时达二百年,对方言地理的形成起了强化的作用。
第三是靖康之难以后的移民。这次移民的原因和西晋末年相同,由战乱引起,南下的路线和方向也和第一、二次移民近似。这次移民最明显的影响在杭州。杭州城里人讲杭州官话,杭州乡下讲的又是另外一种话。这是因为靖康之乱后开封人将北方的方言带了过来,一直保留到现在。
元代以后,由东到西的移民浪潮成为主要方向,包括从江西到湖南的移民和从福建到广东、海南的移民。江西和福建在唐以后接受了大量移民,到唐末五代的时候已经人满土满,迫于经济需求向其他地区移民。江西到湖南的移民使湘语发生质的变化,由近而远带上不同程度的赣语特征。福建移民则把莆仙方言和闽南方言传播到海南岛和广东省东、西两端的沿海地带,并在珠江三角洲留下了一些闽方言岛。
此外还有东部各省向四川和云贵地区的移民。元代末年,湖北地区发生红巾军起义,不少人避乱或随红巾军入川;明初政府对四川进行移民,也以湖北籍人口为主;明末清初,四川遭受了二三十年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破坏,人口大减,清政府积极向四川移民,外省入川的移民以明代湖广籍人为主,所以有“湖广填四川”之说。今日四川方言是两湖地区的西南官话向西迁移的结果。
元、明两代及清初不断向云南、贵州派去大量军队,实行屯田制度。据研究,包括随军家属在内,四百年内,移入云贵地区的人口达百万之数。在这些移民中明代从南京来的军人,地位相对高,加上明太祖在军屯之外还迁徙富民大姓到云南,使明后期的昆明地区在风俗习惯、方言、衣着方面都与下江地区十分相似。清代中期四川人口逐渐增加后,又有大批移民在政府鼓励下来到云贵地区,他们的籍贯主要分布于江西和湖南,其次是四川,总人数在二百五十万左右。两次移民使云贵地区的汉语方言被纳入西南官话的体系中,但与四川、湖北方言又不尽一致,有些地区甚至带有下江官话的特征。
现在台湾的许多青年跑到厦门来,会奇怪为什么厦门人人会讲台湾话。他们不知道闽南语是福建的移民带到台湾的。台湾3/4的人讲闽南语,分为泉州腔和漳州腔,另外客家话占了1/4。
方言可以解释不易理解的语言和文化现象
16世纪以后,西方殖民者到中国都是从沿海进入,先接触到的人说的都不是官话,而是方言,所以就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李鸿章问“葡萄为什么会有牙?”这是因为“葡萄牙”念成闽南话的话叫“putonga”,与外语的发音比较接近,但念成普通话就出现问题了。
英文的“sofa”中文里叫“沙發”,两个音并不接近,但上海话把“沙发”叫“suofa”,这就没有问题。“Cheese”很早前就已经被翻译成了“奶酪”,并被广泛使用,但是现在又叫“芝士”,因为广东人和香港人念“芝士”是“qixi”,和英文接近。但用普通话读就离得远了。我到新加坡去,发现他们叫“taxi”作“德士”,这是从“的士”直接译成普通话来说的。“的士”原本应该用粤语来读才接近原音taxi,用普通话发音变成dishi,已经偏离很远了。而“的”字另一个发音是de(同“德”字),“的士”就成“德士”了。
因此,根据词语的发音,可以辨认出异词是从广州来的,厦门来的,还是上海来的。
“高雄”这个地名是从日文倒译来的,日文发音是“takao”,“taka”就是“高”,“o”就是“雄”,而日文名又是从闽南方言来的。高雄原来的土名叫“打狗”,“打狗”闽南话念成“dagao”,跟日文“takao”相似,于是乎就将“taka”转写为“高”,“o”转写为“雄”。
熟悉方言对于读书也有用处。形容一个人观察事物浮皮潦草,叫“走马看花”,许多人理解成骑在马上慢慢走过去看花,这有什么浮皮潦草的呢?其实在古代这个词是“跑马看花”的意思。厦门话里把跑叫“zao”,其实用的就是“走”字。所以懂方言对于理解古代的诗或成语也是有益处的。
诗中有些看似不押韵的地方,可以猜测是否与方言有关系。“倚”“何”两个字的普通话发音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厦门话中“倚”念“wa”(第四声),“何”念“wa”(第二声),这两个字声母韵母一样,字形也相似,只有声调不同。而普通话读起来则完全不同。
在汉字中,象形字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大量的字是形声字,字里有声音。懂方言对于学习语文有好处,许多形声字,普通话发音不同,但在方言中是相互关联的。
说到民俗和方言,湖南临湘的亲属称呼完全是古代的讲法,没有女性的称谓,只有男性的称谓。古书中记载,汉代没有妹妹这个词,妹妹称为“女弟”。在临湘,父亲叫“ya”,祖父叫“dia”。各地的方言里祖父与祖母、父亲与母亲都是不一样的叫法,但在临湘是相同的,祖父叫“大dia”(大爹),祖母叫“细dia”,父亲叫“大ya”(大爷),母亲叫“细ya”。自然也没有妹妹的叫法,妹妹也叫弟弟、老弟。
这就像衣服褶皱里面的东西没有洗干净,一些古代的词汇被保留在这些褶皱的方言中,或者像一块布,越洗越褪色,方言被新的语言淘洗,颜色越来越淡,保留的古代遗迹越来越少,但还有淘洗不干净的地方被保留在某个角落。
(周振鹤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