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诺娅:走这条线路,我80%的轻量化装备都不好使
亚利桑那步道简称AZT,全长接近800英里(1200+公里),纵穿亚利桑那全境。AZT南部的起点在墨西哥国境线,北部终点在犹他州界。
AZT最高海拔3000多米,全程可骑山地车、通骡马。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我看了油管上包括Darwin OnTheTrail等著名徒步博主的视频,对步道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再加上耐力女神Anish Anderson之前破过AZT的无支持FKT纪录,用时在20天以下,让我误以为这条1200多公里的步道很平坦、很好走。
谁知走完全程,我发现AZT的海拔升降更像个垂危病人的心电图:一部分很平,另一部分“异军突起”,平坦和陡峭互相交战,每个区域都很有特色。平坦的部分,大都在沙漠腹地、或是Kaibab高原腹地,被做成了七拐八绕的自行车道;陡峭的部分,大都经过显著山脉——卡塔琳娜山脉、迷信山脉、四峰荒野区、大峡谷国家公园等。这是步道的第一个巨大反差。
AZT的最佳徒步时间是春秋季:春季从南往北走(Nobo),秋季从北往南走(Sobo)。我的朋友孔雀开车把我送到墨西哥边境线时,狂风呼啸,警车和监视器扫视着边境每个角落。孔雀说,前几英里都在山脊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我之前徒步到达的国境线,都是特别平坦的;尤其是大陆分水岭(CDT),墨西哥边境以北的160公里,一个大上坡也没有。我翻了翻Guthook App (北美诸多长距徒步路线的导航软件),才知道自己犯了第一个重大错误:没有了解边境线的海拔升降,导致出发得太晚。
我马上就付出了代价。当天晚上,我被迫扎营在狂风呼啸的山脊上,左右两侧都是悬崖。我的第一套睡眠体系,是一个天幕做顶、用露营袋套住睡袋。当天晚上的狂风,最大风力大概有60英里/小时,撑天幕基本不可能,于是只能“牛仔式露营”,即不搭任何庇护所,直接钻进充绒200克睡袋的软露营袋里。沙子从露营袋的蚊帐吹进来,狂风的双手推着我的“船”,我好像漂浮在海上,晃晃悠悠。最可怕的是风声,直到凌晨3点我才睡着,还是靠着下载好的中文播客,才能偶尔感到人世间的温暖。
第二天早上,我的所有水都冻成了冰块。风依然没停,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狼狈地坐在山顶上收拾东西,心想第一天就这么糟糕,之后就该是一路上坡了。这时候有一个徒步者快步经过了我的“营地”,我们只互相说了句Morning,他就擦身而过。我们都没想到,几周之后我们还会重聚,并且成为好搭档,走完全程。
第一天之后,步道并没有变得更仁慈:我在第二天就开始走山脊北坡的雪路,第三天的晚上充电宝电量冻到只剩28%,第四天仅靠着15%的手机电量才走到第一个补给小镇,中途还因为老路线的路标没撤下来而迷路了一次。
谁知从第二个路段开始,步道的第二个反差就开始凸显:冰火两重天。早上往往手指冻到发麻、戈尔材料的手套戴着也无济于事;中午的时候衣服脱到恨不得只穿胸罩,电解质水喝了两包,可还是干瘪得像一棵沙漠植物,晒得提不起精神;缺水更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我和四国大叔(同伴1)干脆直接在某公路旁葛优躺了两小时,他的午休呼噜震天响。谁知3天之后,亚利桑那就下了今年春天最大的一场雪,登顶柠檬山的步道完全无法通行,我和大叔完全是凭借提前查询天气预报、疯狂赶路3天,才突出重围……
那场雪之后,我行进到了黑山地带,那里海拔不算高且十分平坦。谁知一周后,我又被雪“埋”了一次,这次大雪直接在凌晨四点,扫进了我的天幕,在我的所有装备上都盖了一英寸的雪,连露营袋也不能幸免于难,睡袋更是被结露弄得湿透。不过,拜亚利桑那的“躁郁症”所赐,我在中午用20分钟就晒干了全部装备,晚上还让城里的披萨店把披萨送到了步道上,悲剧变成喜剧。
这个教训直接导致了我更换了庇护所(从牧高笛天幕+露营袋换成了牧高笛双层自立帐篷)和体积更大的背包(从三峰35升换成鸟包48升),正式跟“轻量化”说拜拜。与此同时,我还换了羽绒服、袜子、炉子;防潮垫也从充气垫换成了泡沫垫(害怕充气垫被仙人掌刺扎破,有至少3个同路者因此退出)。
以前没有任何一个步道,能让我在装备上如此大动干戈。亚利桑那的高原春日,风大雪大,阴晴不定——它值得我的尊重和敬畏。
我特别佩服第一次长距徒步就走亚利桑那步道的人,因为这条路对徒步者的要求很高:整个亚利桑那都很缺水,要有很好的策划能力、背负能力;步道阴晴不定,装备要准备齐全;路线平坦是假象,时不时的巨大海拔爬升,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我感谢之前三重冠的经验,让我尚有底气去处理这些难点。
不过,还是有那么几段路,逼迫我进入“西耶拉模式”。西耶拉是太平洋山脊步道上的高海拔路段,我曾7天在雪山独行,垭口大雪淹没膝盖,深溪冰冷刺骨,早上要用沸水浇在鞋子上,鞋子才能解冻。
那7天我只遇见了两个人,最长交谈时间15分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整个人都在高度紧张的状态,在雪上导航生怕出错,任何装备上的失误(比如太阳镜片脱落,导致雪盲)和导航上的失误(比如错认山口)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这么长、这么难熬的冰雪经验,整个西耶拉都在心理和体能上给了我无限暴击。
不过,暴击也有好处:之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就没那么怕了。
比如柠檬山突围。我和四国大叔在周一看了天气预报,发现周四暴雪;我们和柠檬山另一侧的补给地Oracle还有100多公里的距离。当天我们身在补给地,迅速回到步道。
之后的三天,我们每天平均爬升2000米,第一天穿越了仙人掌国家公园的麦加山、第二天进入了卡塔琳娜山脉、第三天翻上柠檬山的侧山口,好歹在暴雪来临前,于周五早上从山顶下撤,只赶上第一场毛毛雪。
而周五晚上,柠檬山顶下了十几英寸的大雪,我却睡在酒店温暖的床上。四国大叔却差点被我拉爆,胫骨受伤,好在后来伤势有了好转。
南哥中途来看望我,我们把补给包裹寄存在迷信山脉尽头的罗斯福水库。水库里有几个徒步者,已经走完了迷信山脉,跟我说“特别陡,石头特别多,很像AT在新英格兰的那种风格”。所以当我自己走这段路的时候,看到步道上的大石头,就告诫自己,这不比AT差;遇到特大的陡坡,反而觉得没AT那么糟糕,至少不用攀岩……
AZT上最让我进入“西耶拉模式”的,还是雪路。还在200英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说500英里左右的Mogollan Rim(莫及昂谷缘)上面全是雪。这是Kaibab高原的南侧边境,高原上面的气候体系、植被和科罗拉多连成一片,有全世界最大最完整的美国黄松林,基本和落基山脉的雪量达成一致。
很多徒步者赶时间通过,为了避免踩雪,走了步道之外的土路或是在公路上搭车。我和“神奇小子”、“月亮饼”两个哥们儿说好,互相监督,坚决走红线——AZT的官方路线。
我先于他俩出发上谷缘,到摩门湖前的三天,远没有想象中“大雪封山”的那种艰难:步道相当平,没有危险的侧山脊穿越,雪最多只是个减速器、湿脚小怪,不至于让人神经紧绷。
在摩门湖和神奇小子、月亮饼重聚的时候,我们也结下了革命友谊:他们完全遵循着我的脚印踩雪,结果我凭借体重优势,“雪上轻功”;他们却一步一个坑,每一脚都深陷进雪里。我因此而获得了新的步道名“羽毛”,以纪念我“雪上飘”的隐形翅膀。
摩门湖以北,依然有两大片雪地:旗杆镇以北的圣弗朗西斯科山脉,大峡谷北缘。前者,我和神奇小子在早上9点前,趁着雪还没被晒松软,直接跑完了雪路;后者,我们却不得不听从四国大叔的建议,绕开了19英里的步道、走了旁边的公路。这也是我全线唯一没有“走红线”的一段路,是一个遗憾,也是一种选择。
也该讲讲四国大叔的故事了。他其实是中国、古巴、墨西哥、美国白人混血,学过德语和小提琴,从小跟着中国祖母学习中文,很早就在身上纹了力、仁、勇三个汉字。
萨瓜罗国家公园分东西两个部分,我们穿越的是东侧,要翻过一座叫麦加的大山。从我们露营的地方,需要再往上爬5000多英尺(约1500米),是个大块头。我先于四国大叔出发,再遇到他时,他说胫骨疼,上坡吃力,我只能一边走一边等他。
上坡真是要了西语裔大叔的命,更要命的是为了追赶我,他没有再靠近山顶的小溪边取水,而是跟我一同到了山顶的曼宁营地,结果发现水龙头是关着的。我还有水,他一滴不剩。在一处可怜的小水沟,大叔过滤了一点水,愁眉苦脸。
同一天晚饭时分,大叔来问我今晚住哪,水在哪里,藏水点有没有水,明天走多少,柠檬山多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说,喝水这事儿,我跟他不是一个频率,他的水需求这么大,跟着我的计划走只能挨渴。
我觉着大叔受不了寂寞,非得跟我绑定,又依赖我做计划,背的东西是我的两倍,早晚要被我拉爆。胫骨疼就是个坏兆头。
我和大叔在那三天翻过柠檬山,在补给地Oracle分道扬镳。再见到大叔时,我们两天没有联系,各找各妈,他对我的行程一概不知,又是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休息,居然再次撞上。
我们在步道中央发现一只乌龟,而步道名在西班牙语里就是“乌龟”的意思。我们的相遇看来真是天意,我也就不再为此纠结了。好在他也迅速找到了下一个伙伴(一个比他还话痨的西雅图大爷),我也就开心地做回了女solo。
神奇小子是第一次长距离徒步,但是他攀岩、山地车、越野都很精通,凭借着193cm的身高,风速超过我。谁知我于300英里时休息了4天、他在同一地点休息了8天,我们在320英里处再次碰上。
580英里处的旗杆镇,他自告奋勇地提议,大峡谷R3双重穿越,可以做我的跑兔。我一开始不太相信,以为只是陪我从南缘走到北缘,结果他跟我确认,确实是要陪我从南到北再到南。这是我第二次挑战大峡谷双重穿越,上次是23个小时完成,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这次若还是一个人,怕依然没有纪律性,最终敷衍了事。有大长腿“神奇小子”配速,肯定如虎添翼。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户外搜救队且会攀岩的护士来当我跑兔?狗屎运。
R3之旅,神奇小子在下坡和平地都跑得很快,上坡则离我很近。在靠近北缘顶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对中暑的老夫妇,神奇小子凭着搜救队的经验,从北缘停车场弄了点雪,准备施救,但当我们走回下面再遇老夫妇时,他们已能正常徒步,虚惊一场。
南缘光明天使步道口的最后两英里上坡,我走得很艰难。神奇小子先是放音乐,见我嗨不起来,就开始自嗨。我口齿不清,所有的血都在腿上,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摔倒。我恳求他讲点悲伤的事情,这能让我清醒,他真的讲起父亲晚年酗酒的故事。
最终,我们用了7个小时20分钟完成大峡谷从南到北的穿越,之前我最快也要11小时,最终R3全程用了16个多小时,也比之前快7个小时。神奇小子跟其他同路人不一样,他不会走在我前面太远,而是一路闻一闻树,玩一玩蜥蜴,解释一下鸟的羽毛为啥会变色,问我几个谜语,让我有时间赶上来。
我吃不完晚饭,就交给他把饭扫光;白天,我的零食不够,就拿他的软糖来补。我们大多数时间不说话,我盯着他的鞋,脑袋放空,自然而然走得飞快。神奇小子晚上会写日志,有时会念给我听——他独立但细腻,居然让我也尝到了有搭档的甜头。
后来,我俩核对细节的时候,才发现他就是第一天清晨、在国境线狂风呼啸的山脊上、从我营地擦身而过的人;我也因此光荣成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遇见的thru-hiker。缘分很奇妙,但只要有热爱,“臭味相投”的人总会相遇。我也正式解除了我solo体质的魔咒,在到达旅途终点的时候,身边能有人能分享这份喜悦。
“土拨鼠”是AZT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徒步者,只有13岁。她的妈妈“海盗”是个老嬉皮,2002年就完成了三重冠,是徒步界的元老。我遇见母女俩的时候,海盗正在给土拨鼠梳头。晨光洒在小姑娘的头发上,一丝一缕。
土拨鼠一直以来接受的都是home schooling (家庭教育),没去过学校。海盗每天早上都要在帐篷里给女儿上一小时的课:从鸟类识别到三角函数再到花岗岩的形成——海盗只教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在徒步中都可以学。
海盗和土拨鼠也执着于“走红线”。土拨鼠在雪上漂移不用登山杖,走得又稳又自信。要不是跟着她们,我都不知道步道在哪儿。小姑娘领头,左切雪坡,右过溪流;海盗发现了几处狼脚印,就地教学。两英里绵延的雪路,很快就过去了。
面条头夫妇也是2000年代就完成了三重冠,不过他们俩的道路不太一样——没有房子,没有孩子。他们都曾经是英特尔的员工,只工作10年就退休。Tony解释说:“只要肯省下每月工资的70%,谁都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退休。”
十年内,他们在全世界各地帮人照看房子,冬天就把房车开到暖和的南方。他们在步道上也吃新鲜的蔬菜,每晚用柴火煮水。休息的时候,他们会请我背诵几首唐诗宋词;Tony闭上眼睛,Angela满面笑容,都是幸福的模样。
天使MJ是明尼苏达人,现在已经是曾祖母的她三年前开始接待徒步者,还特意联系到Guthook,把她家的地址做成坐标点。任何徒步者只要联系她,她都有求必应,例如Chris的帐篷坏了,她就往返两个半小时,送他去凤凰城的装备商店。
她家里的洗衣机一直在工作,她也好像一直在做饭、接送徒步者、清理、倒垃圾、喂猫、喂鸟,从不停歇。天使MJ的短信铃声是一段很长的音乐,目的是不错过徒步者的留言。她还做了一本徒步者名录,打印每个徒步者的照片,撰写人物小传,徒步者的名字、来历以及故事。她还会把徒步者登记簿上的留言抄下来……
我还遇到了洛杉矶的“名DJ柯南”,一谈音乐就会眼睛发亮;把房子卖了之后一直流浪的“清道夫”,总能变废为宝、搜刮免费的食物;第一次徒步的“火虫”,脚上磨了十几个水泡还坚定向前,跟她的女朋友Hi-Ho于4月30日走完全线;地质学老师“石头狗”,只喜欢一个人走路,却成了我全程见面次数最多的徒步者……
这些人心中隐形的彼得潘、热爱和憎恶、与步道无关的过往,也都成了步道的一部分,甚至是更重要的那个部分。他们首先是一个个完整或残缺的人,其次才是徒步者。步道也如此:它首先是一个载体、一个容器、一个放大镜,其次才是一个挑战、一段旅途。
走完了AZT,我纠正了一些错误,也更谦逊了:也许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热爱轻量化;也许春天能比冬天更寒冷、比夏天更暴虐;也许跟志同道合的同伴并肩而行,乐趣多过一个人走;也许我在忍耐力和意志力上,还有更多可能。
当看到猩红色岩壁(Vermillion Cliff National Monument)在眼前展开的时候,过去十年的回忆突然在眼前呼啸而过。2011年,当我看到“波浪谷”(The Wave)的照片时,时空仿佛在眼前被锁住,就像被浪花卷入大海,尔后十年,我始终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去追逐它。如今,我再次回到这猩红色的海洋中,万物寂静,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从没有离开过这里。
翻过最后一个小山头,就是一路下坡,每一个折返,我都尽量慢慢走,但并不想停下,就这样被牵引着,牵引着走到边境纪念碑。当我的手触碰到碑壁的一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只是800英里,毕竟还有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