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我在金门被俘虏,在台湾生活了38年,当过孙立人的传令兵
1949年,金门战役失利,我被俘虏之后,在台湾生活了38年,在金门岛上生活了23个月,在国民党军中“服役”32年,这期间,我拉过黄包车、开过诊所、当过孙立人的传令兵。
1949年10月25日被俘,国民党把我和其他战友关押在一个院子里,天黑之后,我们就听到古宁头方向的枪炮声仍然在持续,那肯定是251团和253团仍然在苦战,后来由于整个夜晚加一个白天的持续作战,疲劳至极,我们席地而睡,被俘后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增加了四五十名被俘的战友,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有一些受伤的人,直接昏倒在地上。这个时候能够听到古宁头的枪炮声明显更加激烈了,我们都在议论着,是不是战局发生了变化,我在想,是不是增援的第二梯队正在登陆,忽然一群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来到院子,领头地说到:“仗还没有打完,你们也都吃了我们的饭,今天你们就补充到我们的部队去,给我们去打'共军’”。
我和另外几名被俘的战友被带到了国民党118师354团,一个四川籍的国民党兵发给我发了一支枪,让我等候命令,先把枪擦一下,随时出发。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一夜之间从人民英雄变成了俘虏。自参军以来,我就把枪口对着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现在竟然要我对准战友,我非常的懊恼,如果当初拼死战死在沙场,就不会有这种耻辱了,我想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只要扣动扳机就可以结束这莫大的耻辱。当时真的是五味杂陈,非常的痛苦,我慢慢地擦着枪,抬头看去,我看到,另一名被俘的战友正在偷偷地掉眼泪,我猜测,他也和我一样,想着你死吧!我们想念大陆的亲人。
眼下我们就是孤家寡人,如果硬碰硬肯定要吃亏的,于是我狠狠地将手中步枪的枪栓卸下来,假装装不回去了,然后报告国民党的班长,我说:“枪栓,被我拉下来了,我不会打枪”,那个老兵指着我鼻子骂道:“你是干什么的?当兵不会擦枪”。我抬头挺胸,大声地告诉他:“我是当医生的,没有擦过枪,也不会打枪”,他非常生气,大吼一声:“给老子扛子弹箱去”。我心里在想,让老子给你扛子弹,半路上给你丢掉水沟里去,要是让我弄到一颗手榴弹,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拉下引信,与你同归于尽,老子还是“人民英雄”。
又过了一天,我们被逼着向古宁头出发,我扛着一箱子弹,总是磨磨蹭蹭地掉在队伍的最后面,当走到一半的时候,接到命令,古宁头战斗已经解决了,于是我们这些俘虏又被重新集合起来。
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对着我们喊话:“台湾很好,要把你们送到台湾去”,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是非常难受的,金门距离大陆非常近,总还有机会回去,如果到了台湾,那可就惨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在心里暗暗想到,坚决不能去台湾,留在这里等战友第二次登陆金门。当时我们都在坚信着,解放军打下了广州、上海、福建。这个小小的金门肯定没有问题,完全不用怀疑,过不几天或者是等到年底,最迟等到明年,他们就会第二次登陆。
就在我暗自神伤的时候,国民党军官突然发话了“118师需要几个看护,先留在金门,可以不去台湾,谁是卫生员,就站出来”,我心想,机会来了,一下子站出来了二三十人,国民党军官看到这种情形,立马对我们的身份表示怀疑,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让我们写药名,就地进行考试,大约十几个人被选上,留在金门岛。此后,不断地有一些国民党的小军官,到人群中来挑选适合自己部门的人,大约有100人左右被挑了出来,这些人补充到他们的炮兵、勤务兵、步兵等单位,至于没有被挑中的,后来听说他们直接被送到了高雄,补充到了国民党军队的49师。
我们10个为卫生兵,为了返回大陆,自愿地留在金门,全部都被补充进了国民党的118师,我和另外3个人被补充到353团的团部卫生连看护班。我们几个人同住一间房子,天天盘算部队攻打着金门,特别希望晚上可以听到枪炮声,因为我知道,我的部队一般都是晚上发动突袭,每次听到天上打雷的声音,我非常兴奋,以为是我的部队要打过来了,但是海峡对面的福建一直静悄悄,没有一点儿要登陆的迹象,我非常疑惑,也非常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1950年春天过去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总盼不到第二次登岛的部队,这一年,有两件事情让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第一个:1950年8月份,我在师部听到一个消息,胡清河偷了两个篮球胆,下海泅渡回大陆去了,他是251团2营的卫生员,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很震动,我们几个人好几天心神不宁,一直担心着他能否平安回到大陆,自从胡清河返回大陆之后,国民党加强了对我们的看管,再也不允许我们到海边散步,第二个:台湾开始遣返大陆战俘,我们隐约听到去年被押往台湾的战友。很多人已经被国民党送回了大陆,说他们都很顽固,留在台湾毫无用处,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后悔,为什么要留在金门,否则,岂不是也送回大陆去了。
由于金门的驻军很多,我们的伙食非常差,吃饭的时候一个班十几个人,围着一小盘咸水发生米,一阵风刮来,米饭上面全部是沙子。夏天蚊帐和衣服上到处都是虱子和臭虫,这里的风气非常差,当官的要打板教育我们,伙夫把扁担丢下地上,执行官捡起来恶狠狠的照着屁股打,一个连长拿枪托打我,我想用手榴弹与他同归于尽,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最后战友劝住了我:“你出事之后,我们就跟着完蛋了,忍一忍,等咱们部队打过来,什么气都出了”。当时我在想,国民党军队跟我们解放军真不一样,解放军官兵亲如兄弟,国民党军队却如此作风,我想我的耿营长、想我的四叔、想我的六叔、想我的邢团长。
在金门岛上,我意外的遇到了我的老乡崔秉检,我们都是20周岁,他是我们隔壁村的。他的未婚妻就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当初我亲眼看到他因为身体强壮被挑选留在金门,但是没想到,这一次能够再次碰面,我们非常认真的商量遗嘱,无论谁活着,一定要给老家捎个信,告诉父母——儿子并不是胆小鬼,我们被俘也是没有办法,父母千万不要伤心不要埋怨我们,我的未婚妻是个好姑娘,让他另外找一个人出嫁吧,最后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1951年,国民党118师从金门调到台湾,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思绪非常繁琐。我心里很清楚,一旦去了台湾,就算是解放军第二次登陆,我也没有希望回家,在乱哄哄走向码头路上,许多人叽叽喳喳磨磨蹭蹭,看得出来,他们跟我的想法一样,不愿意到更远的台湾,我观察着怎么样才能留在金门,但是根本没有机会,我们乘坐的登陆艇非常颠簸,拥挤的人东倒西歪坐在舱底,随着机器的轰鸣,我们无精打采。早知今日,不如跟大伙儿呆在一起,登陆艇航行了一整天,天色暗了下来,我一个看护班的战友过来,跟我坐到了一起,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寻找机会跳到海里去,可四周都是高高的钢板,我们跳不了海。最后我们只能无奈地闭着双眼,相互之间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我们心底在默默地流泪,算起来,我在金门岛一共待了23个月。
到了台湾之后,我被送到了宜兰,曾经期盼了两个年头,希望第二次登陆的部队带我回家,现在命运走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艰苦的日子开始了,这里没有营房,驻地就是一个密林丛中的土坡,上面是一条一无所有的河流,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寂静。连长命令大家必须要剃光头,而当官的可以留头发,我当场大喊到:“你连长都不剃,我为什么要剃”,这位连长见我这么顽固,于是就关了我一个星期的禁闭。对于这些我根本就不在乎,有朝一日等台湾解放了,我还要回到解放军中当英雄。台湾军队有一条规定,现役的士兵不准结婚,军营里流行这样一句话,“当兵三年,老母猪看做貂蝉”。
在台湾,我遇到了我山东的老乡,他是卫生连的医务官高先生,他经常教导我:“山东人,要把自己当做人,无名有品,无位有尊”,此后,他的这几句话时刻在告诫我,如何处理生活中琐事,要拿出山东人的那种豪气的性格,只要肯吃苦就行了。
1953年,山东博兴县的老家,一座新修建的烈士陵园竣工,在陵园的一排排坟墓中,赵保厚的墓碑也屹立在其中,碑文:解放军244团卫生员,赵保厚烈士之墓;小学生佩戴着红领巾,正在整齐的列队,向革命烈士举手致敬,这年年底,慈祥的母亲把赵保厚的未婚妻叫到自己身边,含泪说道,“闺女,要过年了,你都26了,不能再等他了”,这位姑娘与赵家定亲已经长达七年,1949年,她已经等了三年,到1953年,他得知道赵保厚在一个荒岛上面失踪,又整整等了四年,这四年本乡邻村服役的军人,只要是活着的,都陆续回家了,牺牲的也入土为安,唯独赵保厚没有一点音讯,四叔和同村的人回去说:“保厚的首长都牺牲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今生做不了赵家的媳妇,就做赵家的女儿吧,年底在母亲的劝说之下,未婚妻才依依不舍中嫁到了别家。
1954年,我调防到了台北桃园,有一天在打篮球的时候,一个军阀连长假惺惺地说:“赵保厚,指导员告发你,你喜欢发牢骚,讲怪话,像个间谍,现在要关一个星期的紧闭”,没有过多久,团部就下来2个荷枪实弹的人,一个中校,一个班长,我什么也没带,衣服也没换,当场就跟着他们坐上火车来到了“军人监狱”,这哪里是紧闭,就是要我坐牢,这是我第一次坐牢,一年的刑期满了,可等到念到我名字的时候,却说“赵保厚,另外发布”,结果我又被转到了另一个劳改监狱,进行苦役劳改,现在我活着像个气息奄奄的老牛,天还没有亮就被叫起来做工,天黑之后才能回牢里休息,天天推着大板车运送石头,汗水浸透衣服,很少有干的时候。在劳改队,我认识了一个劳改队长,有一天,我发现他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张照片掉眼泪,那是他父亲的照片,后来他跟我说,他老父亲已经去世了,而他是衡阳保卫战中与日军苦战47昼夜,在五桂岭战场上,升任为国民党第八团的副营长,衡阳陷落之后,回到老家,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多日,只留下一张照片永远带在身上,等我刑满出狱的时候,这个劳改队长主动写了一个推荐信,让我到陆军总司令报道,当时的陆军总司令是孙立人,我就成为传令排下的一个小小传令兵,在办公大楼内,楼上楼下跑着送公文。等到第二年的时候,我就跑外勤,可以全台湾到处跑,骑单车到火车站,然后免费坐火车,虽然表面上是自由自在,但是台湾对我来说仍然像是一座监狱。
孙立人
在台湾送公文期间,我意外的遇到了原来244团的几个老战友,原来,他们被押往高雄之后,补充到了49师。我们聚在一起,讨论着返回大陆老家的事情,有人说,全国解放都好几年了,我们要回到老家,就算是当一辈子农民,我也要回去。有人说,即使回到老家,全村的父老乡亲们会怎么看待我们?我们还抬得起头来吗?最近有一批国民党老兵退役,他们有的是参加北伐、抗战........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兵,退役的时候就只领到了450块钱。现在的我们才30出头,难道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大头兵吗?出路到底在哪里?我想医疗才是我的本行,我有一技之长,总要想一点儿出路,我开始不安心、闹情绪。想着如何调往医疗单位,终于在1961年得到了一个机会,我考上了台北军医士官培训班,三年学习期满之后,34岁的我依然是孤身一人,我知道回到大陆肯定是没有任何希望。要回老家结婚那就更是天方夜谭,此时,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老兵,在台湾郁郁寡欢,借酒浇愁。
有一天,我在台北的一个小酒馆中喝闷酒,直到喝到很晚,我从酒馆出来,叫了一个黄包车返回驻地,当在宿舍门口给车夫付钱时,突然车夫叫出了我的名字,“你是赵保厚吧,我仔细打量着这个老车夫,原来是他是我在卫生连的医务官高先生,虽然只有50多岁了,但是已经满头白发,我非常诧异,高先生偷偷告诉我,他还在118师当医官,但是下班之后,就拉洋车挣外快,高先生说:“许多时候,正是他在大陆的家,支撑着在异乡生活下去的勇气。他开导我说:“现在孤身一人也不是办法,要想办法结婚,有家就有希望,年轻人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要放下身价,富贵本无根,尽从勤中来,下班后肯出大力气的老百姓,活下去并不丢人,活得更好那才叫光彩”。
高先生让我顿悟了,他的话让我牢牢记在心头。此后,我每天下班脱下军装,再也不去酒馆鬼混,而是穿上便装,戴着草帽,到台北大街小巷拉黄包车,拉车是非常辛苦而且受气的,上坡的时候必须下车用力地,甚至拉了一个多小时,坐车的人却蛮横不给钱。但是,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冲动了,遇到高先生的时候,他对我满意地点点头,在台湾,他像我的父亲一样。1965年,几个月没有碰到高先生,我抽空到租车行去打听,老板告诉我,高先生已经在几个月之前被一辆吉普车撞死了,得到这个噩耗,我就如晴天霹雳,可是在台湾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却始终没有打听到高先生埋葬的地方,我想去祭拜一下我的“父亲”。
1966年,我结婚了,在朋友的婚礼上面,我遇到了一个伴娘,他仅仅只有21岁,而我已经35岁了,我们相差着14岁,最终在朋友的撮合之下,我们从相识到相爱,但是结婚之后,我始终没有改口叫岳母为娘,因为这个娘,我没有办法叫出口,我想我家乡的亲娘。有家就要持家,我开始筹措资金做门面,为了开牙科诊所,当掉了结婚时购买的西装,卖掉了单车,天天走路上班,结果诊所的生意惨淡,最后房租也交不起了,我瞒着妻子,天天以加班为理由,下班之后,就去拉黄包车,妻子知道之后,心痛的哭了。她说:“拉黄包车不是你的本行,你还是想办法开诊所吧,诊所白天没有人应诊,病人自然就不来了。我带着女儿给你看门”。在妻子的点拨之下,1967年,我又租下了第二间门面房,当时,生活非常拮据,妻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没日没夜的做手工补贴家用。这一次,由于妻子不辞辛劳,我终于成功了,她就是我生活的贵人,于是,白天去部队上班,下班之后,在诊所接诊病人,这样的生活一直迟到了1981年,我已经51岁了,正式退役。
我不想认命,我始终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回家,回家。
1985年读高中的大女儿回家告诉我一个消息,学校有一个去日本留学的机会,日本,那是一个中转可以回家的地方,可以见到我的父母,我对女儿说到:“你一定要争取这个机会,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要多少钱,为了你爸爸”,女儿满脸疑惑的回到了学校,从此,我的内心再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1987年,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台湾,我先从基隆港坐船到日本长崎,然后坐火车到东京。到东京之后,女儿立马带我去中国驻东京大使馆办理手续,我得到了一张从东京飞往上海的民航机票,此时,我离开大陆已经38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