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一五、读《长沙药解》札记
一五、读《长沙药解》札记 ——评黄坤载“肝脾俱陷”、“胆胃逆行”理论之价值与局限性
“肝脾俱陷”、“胆胃逆行”说之理论基础
黄坤载是清代医家中倡用温阳燥土法则的代表人物,在《长沙药解》中,他的观点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注重脏腑功能的气化升降,擅于运用“肝脾俱陷”、“胆胃逆行”这些论点来解释病理。究其实质,都与他注重扶阳的一贯主张攸关。
他是这样认识人的正常生理的,“人之初生,先结祖气……运动左旋而化己土,右旋而化戊土,脾胃生焉。己土东升,则化乙木,南升则化丁火;戊土西降,则化辛金,北降则化癸水,于是四象全而五行备”。万物是阴阳升降而化生的,脾胃则是升降之枢纽:“脾以太阴而抱阳气,故温升而化木火;胃以阳明化含阴精,故清降而生金水。”脾胃的升降运动,关系到水火阴阳的生化与平衡。从脏腑的生理特点来说,肝与脾、胆与胃的关系尤为密切。
肝属乙木,植根于癸水,栽培于脾土,其性升发,然则肝气的升发,又赖脾气的温升,惟脾气升发有度,则肝气不郁;胆属甲木,化气于相火,而相火之宁谧,又赖胃土之清降,惟胃气清降下行,则相火不至炎上为害。可见肝脾之升发,胆胃之顺降乃是生理功能正常的体现。若升者反陷,降者逆行,则百病丛生。所以黄氏认为:“大抵杂症百出,非缘肺胃之逆,则因肝脾之陷。”职是故也。
在黄氏看来,肝之郁陷,首先由于脾陷;胆之逆升,首先由于胃逆;因此,他立论的中心离不开脾胃,而论脾胃又离不开“虚”与“寒”二字。他论肝气郁陷,喜用“土湿木郁”来解释病理,而土湿之故,或因“汗泄脾阳,己土湿陷”,或因“水寒土湿”,或因“寒水侮土”。总而言之,寒湿伤及脾阳,则脾气不升,肝木因之郁而不达。至于胃逆,他往往重责“胃虚”;“寒湿偏旺,气化停滞,枢机不运,升降反常,此脾陷胃逆之根也,安有中气健运而胃逆者哉”。以致得出了“甲木之升,缘胃气之逆;胃气之逆,缘中气之虚”的结论。总之,非胆自逆也,乃胃虚失降,而使胆失通降也。根据这样的理论,治疗肝陷,就必须温脾燥湿;治疗胆逆,就必须温胃益气。所有这些,都是为他运用温阳燥土法则寻找理论依据的。黄氏力倡“抑阴扶阳”之说,他的学术论点一脉相承,都离不开这个中心。
“肝脾俱陷”、“胆胃逆行”说之价值
黄氏对脏腑气化升降的独到见解,对肝脾为病易于郁陷、胆胃为病易于逆行的认识,为一些疾病确定病位,正确地阐明其机理,对立法用药都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这是其价值所在。
举例言之,就肝脾为病,易见郁陷来说,可知“腹胀下利”,多系肝脾主病;假使“木郁不能行水,经络不通”,可见四肢“痛肿”;肝藏血,脾统血,肝脾俱陷,则血“下脱于便溺”;清气下陷,则浊气上逆,“呕、哕、痰饮皆作”。胆主决断,与人之情志活动攸关,“戊土不降,甲木失根,神魂浮荡,此惊悸、眩晕所由来也”。君相皆逆,“二火升炎,肺金被克,此燥渴、烦躁所由来也;收令不遂,清气堙郁,此吐衄、痰嗽所由来也;胆胃逆行,土木壅迫,此痞闷、膈噎所由来也”。此类辨证分析,颇能启迪后人。基于这些观点,黄氏在解释《伤寒论》、《金匮要略》某些方证时颇具特色。例如,甘草泻心汤证,乃两度误下,胃气亏虚,寒热交结所致。黄氏释此证之病理云:“以下后中气虚寒,水谷不消,土木皆郁,升降倒行,脾陷而贼于乙木,则腹中雷鸣而下利,胃逆而贼于甲木,则心下痞硬而干呕;君相火炎,宫城不清,是以心烦。”抓住了误下中虚之关键,又联系肝脾、胆胃的脏腑功能来谈病理,这就不是泛泛而论,而是自有见地。他由此认为,甘草泻心汤中之“甘、姜、大枣,温补中气之虚寒;芩、连清泄上焦之烦热;半夏降胃逆而止干呕也”。这一解释,亦属恰如其分。
临床惯称之“木克土”证,其内涵包括肝邪侮脾、肝气犯胃、胆火犯胃等证候,假使仅仅理解为肝脾为患,则失之笼统。用黄氏“肝脾郁陷”、“胆胃逆行”的论点来区分证候,就能较准确地进行辨证。腹痛病因甚多,牵涉多个脏器,黄氏认为:“甲木郁则上克戊土而为心疼,乙木郁则下克己土而为腹疼。”其心痛当指胃痛而言,符合临床实际。又谓:“小柴胡补土而疏甲木,芍药、桂枝清风而疏乙木也。”明确指出这两类方药功能之不同,临床当为之遵循。他对于腹胁疼痛的发病脏腑,作了这样的鉴别诊断:“甲木不降,必克戊土,法当痛见于胸胁;乙木不升,必克己土,法当痛见于腹胁。”要言不烦,堪称精当。
此外,黄氏对疏理肝脾、和降肺胃药物之分析,有不少可取之处,如他谓白术是“补土燥湿”之良药,但“性颇壅滞,宜辅以疏利之品。肺胃不开,加半夏、生姜以驱浊;肝脾不达,加砂仁、桂枝以宣郁”。又谓“川芎疏乙木之郁,牡蛎消肝气之结”均很中肯。疏达肝郁他也喜用辛味药,盖“酸则郁而辛则达,寒则凝而温则畅”。其中桂枝、川芎等味,具有达肝郁、升清阳之作用,对肝气抑郁、脾阳不升者尤为适宜。
“肝脾俱陷”、“胆胃逆行”说之局限性
毋庸讳言,由于黄氏片面地强调温阳燥土,把脾胃的虚与寒视为“肝陷”、“胆逆”之主因,以偏概全,其学术思想就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先谈“土湿木郁”。他认识到“凡人木病则燥,土病则湿”,但接着推论“木之病燥,究因土湿”。就把木燥之原因唯一归于土湿了。根据这一转归,他认为,假使“滋木之燥,势必益土之湿,土湿愈增,则木燥愈甚,木益枯而土益败,则人死矣”。所谓“土湿木郁”,是因为土过湿则清阳不升,木萎而不荣,郁而不伸之故。黄疸病之湿重于热证,其病理机转即属之。而土湿肝燥、木郁风生则在眩晕病之湿痰中阻证可以见到。肝体赖水谷精微以濡养,《内经》云:“食气入胃,散精于肝。”土湿则运化功能失司,脾无以散精养肝,肝木因之燥急。凡土湿引起肝燥均应以培土化湿为主,方是治病求本之图。但致使肝燥之原因绝非土湿一途,若肝病日久,肝阴日耗;或郁火内燔,伤阴劫液;或水不涵木,化源亏乏,均可致燥。而黄氏却说:“内伤杂病,水寒土湿者十之八九,土木俱燥者不多见也。”是不符实际的。同样,木郁之原因也绝非土湿一途,因情怀不适,抑郁伤肝者,更属屡见不鲜。
再谈“胃虚胆逆”,黄氏认为“少阳甲木,化气于相火,其经自头走足,循胃口而下两胁,病则经气上逆,冲逼戊土。”这是正确的,但把胆逆之原因尽责之中虚,就失之公允。的确,“甲木之升,缘胃气之逆;胃气之逆,缘中气之虚”的病理机转,在临床可以见到,凡胃病日久,脘痛呕苦,痞闷食少,形瘦神疲之证候即属之。此类证候的治疗,均应以养胃建中为主,利胆通降佐之,以胃病为本,胆病为标故也。但若胆经郁火冲逆犯胃,灼伤胃阴,则当以苦泄胆火、养阴通降为主,燥湿断不能施。他不顾这些客观存在的事实,竟说什么“古之圣人,燥土而行水;后之庸工,滋水而伐土;上智与下愚,何其相远也”。殊不知土过燥亦不能化物也。尽管其自视甚高,不知已流于谬误。
黄氏嗜用温阳燥土法之偏见在书中屡有所见,如云:“五脏之性,金逆则生上热,木陷则生下热,吐衄、呕哕、咳嗽、喘促之证,不无上热;崩漏、带浊、淋涩、泄利之条,不无下热,而得干姜,则金降木升,上下之热俱退,以金逆木陷者,原于中宫之湿寒也。”又云:“若不温中,而但清上下,则愈清愈热,非死不止,此庸工之遗毒,而千载之奇冤,不可不辨也。”真是如此吗?就血症而论,阳虚不摄者,干姜在选用之列;若系阳亢阴虚,血热妄行,用干姜无异抱薪救火。而他竟武断地说:“内伤吐衄,悉缘土湿,更非燥证,以及种种外热烦蒸,无非土湿阳飞,火奔水汛,久服地黄,无有不死。”岂吐衄无阴伤所致者乎?是非颠倒,莫此为甚,此类常识性的错误,出于一代医家之口,诚属憾事。
对前人的学说,我们应当吸取其合理的部分,扬弃其糟粕,在研究黄氏学说时,也应持这种态度。
(原载于《江苏中医杂志》198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