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凤宫:“最厦门”的曾经岁月(走读厦门)

和凤宫

旧时厦岛末端,有岛美路头。“岛美”,岛尾也。岛美路头,为横洋船只停泊之处。厦志云:“厦门距台湾,重洋浩浩七百里,号曰横洋。”[1]
与岛美路头相距不远,是官方驿道的最后一站“和凤铺”。和凤铺,分为“厦门和凤铺”和“金门和凤铺”。厦门和凤铺,“上接金鸡亭,下将公文交船户带往台湾、澎湖投递”;金门和凤铺,“上接和凤铺,下将公文交船户带往金门各衙门分投”。[2]和凤铺与岛美渡相接,官府文书正好赶上前往台湾的横洋船只。
递铺也接待横洋的官员。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正月,郁永和奉命往台湾采买硫磺。郁永和从省城出发,由刘五店渡海,至五通渡上岸,“抵岸即厦门地”。到五通后,“复行三十里,抵水仙宫”。此时“漏下已二十刻。旅舍隘甚,无容足地,姑就和凤宫神庙,坐以待晓”。[3]郁永和的“旅舍”,大概是递铺的接待站,条件相当简陋,还不如在神庙中打地铺。
郁永和二月初二抵厦门,二十一日方得出海。期间,便是守风待渡。除了逛逛虎溪、万石几座山头外,其余时间就只能对着生死叵测的汪洋大海发愁。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孙元衡渡海赴台湾同知任,也有守风待渡的经历。其有诗云:
岛屿浮空天地青,舟人束手坐邮亭。
风威豫识逡巡月,潮信真随长短星。
心解天韬巨浪边,苏兰樵桂对茶烟。
会寻鱼鸟逍遥理,先探阴晴捭阖篇。[4]
横洋除等候风信不说,官员还须等候海关审批。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朱仕玠赴台湾凤山县学任。从五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凡旬日,覉留厦门,觅海舶。厦门有海关,稽查出洋商旅,福建都统将军管理。凡官于台者,携带人数必具文书,开列人名,详本省藩司;藩司给票,将所详人名开后。既至厦门,将票呈海关挂号验讫,始敢登舶”。[5]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施琅请设海关,朝廷许之。闽海关衙门遂设于后路头。另在岛美路头设“大馆”,“凡洋商南北等船出入,皆到馆请验”。商船从厦门出海的,“则挑赴大馆报税,给单出水”(《鹭江志》)。道光时,闽海关移往岛美路头,《厦门志》的“岛美渡”条加注:“海关设焉。”[6]

岛美路头旁,有岛美街。
岛美街:旧街名。在今中山路西部接近鹭江道的部分路段。古为岛美路头向内延伸的街路称岛美街。街旁有太古栈、番仔街。[7]
岛美街后来成为了中山路的一段。与厦门大多的渡头一样,岛美路头旁也有宫庙,即“和凤宫”。《鹭江志》言:“和凤宫在凤皇〔凰〕山下,岛美路头街后,祀吴真人并天妃二神,即和凤社是也。”[8]
紧靠路头、递铺,和凤宫周边自然成为繁华之区。清康乾时,厦地洋商、行铺对和凤宫重修有功,故在宫庙内并设“行商汇馆”,“凡有公务,恒于斯集议焉”。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该处火灾,店屋延烧平地”,又赖“洋商、大小行商出资起盖”,宫庙方得保存。[9]
不知何时,和凤宫彻底被毁,但其名依然用作街巷名保留下来,或称为“和凤街”。“和凤街,南起中山路,北至旗杆巷;西起镇邦路,东拐南接中山路。原称和凤宫,街因宫名。旧时俗称柴桥内、老酒巷、粗尿巷(井)”。[10]
早时的和凤宫与柴桥内是二地块。和凤宫滨海,“海水流过宫边,故筑柴桥供行人往来,柴桥以内陆段叫柴桥内。后填海成陆地,柴桥内仍作地名使用”[11]。
乾隆时期,厦门市镇“设福山、和凤、怀德、附寨四社”。和凤社分前后社,下辖“张厝前保、张厝后保、黄厝保”。[12]到了道光时期,又增加了厦门港保、鼓浪屿保等[13]。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诗人黄莲士由晋江迁厦,凭友人帮助在和凤后保赁得小屋。房屋甚为湫隘,“一楼也,地仅五尺”,“不过寻常容膝之区”。黄氏便在屋后“架小楼辅之。楼辟二窗,其南对峰窠石、凤凰山一带,其西则鼓浪屿、大观山在焉”[14],黄莲士将楼自名“看山楼”,于中得无限乐趣。他说:
楼之大只五尺,与廛合而丈有奇。束楼瓦之水,巡檐而归一筒,壁之半,窗之下,以笕承之,绕楼而下于渠,小作泉声,大作瀑布。中有书万卷,炉香茗碗,花鸟盆鱼,时与心会。地去海不数武,风帆贾舶,欵乃渔歌,亦时闻于耳。每月出则由南牖过西窗,楼中常得月。诸同志尝相过从,谈笑言欢,或拈韵赋诗,或论文对酒,历寒暑无间。而鸡坛巨宿,秋水伊人,亦复闻声相思,不吝珠玉,寄和佳章,邮筒远至,可谓一时之盛事矣。独以衰白之年,未能远脱尘寰,思得半间习静,生涯付之孙曹,而蒙群公不弃,投赠琳琅,羁旅之中,顿忘寂寞,是老人之厚幸也。[15]
看山听水,观海赏月,披卷谈笑……这也算是市廛中的无房户能寻觅到的最大乐趣。

民国初,撤社设保。和凤前后社,改称“和前保”和“和后保”。

1932年时,和后保所辖的街巷,有晨光路、泰山口、卖圭巷、钓仔巷、三十六崎、松树脚、竹寮、和尚墓、三条街、蟑螆崎、白厝墓、马柱、李厝墓、木柱楼、广仔井、南砖仔埕、旗杆巷、祖婆庙、布袋街、和凤宫、柴桥内和中山路的一段。

此时的和凤宫和柴桥内,已被中山路挤成背街小巷。尽管外边的中山路气派洋洋,背街小街也生意繁忙。和凤宫,门牌25户,店面21家;柴桥内门牌31户,店面7家。与之毗连的布袋街,41户的人家也有店面30家。布袋街,本以产销布袋而名。此时,除门牌10号的“联德”、31号的“文兴”和32号的“冬记”,依旧布袋生意不变。其余各家已纷纷改换门庭、另树旗号。三条街巷中,小的售卖柴米油盐、日杂百货,大的开设信局钱庄、行郊菜馆。《全闽日报》设在了柴桥内,《商报》开在了布袋街。[16]
然而市声汹汹,叫卖的不尽是正经生意。和凤宫1号,1933年被台人吴荣生租用,用作赌场烟厕。房东怕事,诉诸警局。警局驱之,不走,只能请日领出面,“火速派员会同本局第三区署前往和凤宫一号,将吴荣生拘办,并勒令他迁,以重业权而维法纪”。[17]
布袋巷4号挂牌“胜南和”洋郊,店东为台人林清埕。
林清埕,初来厦即以其特殊身份包庇匪盗,坐地分赃。既已礼源广进,即在柴桥内经营特种娼寮,筑洋楼为香巢,引诱富家子弟入彀。其囊橐充盈者,或以赌倾其资,或以嫖荡其产。里巷小家碧玉,多被威胁利诱。始则自用,既厌则迫操淫业,无识妇女多遭蹂躏。势力遍布柴桥内及山仔顶一带。[18]
林清埕是恶名昭彰的“十八大哥”之一。“大哥”们在厦跋扈之日,正是赌业兴旺之时。厦市赌场林立,各式赌局花色繁多。最具“民众性”、最能吸睛和吸金的,当数“十二支仔”赌。

早在清末,“十二支”赌已风行厦地。

王步蟾有诗言:

叶子骰盆已盛行,字猜十二斗输赢。
如何洋票销售广,也削脂膏到厦城。
[注]赌纸牌、掷骰子、猜十二字皆厦中赌博名目,近买吕宋地理票,耗财尤多。[19]
“猜十二字”,即“十二支(枝)仔”或“十二支(枝)”。“十二支”由闽省纸牌衍变而来。闽省纸牌分二种颜色,各六枝。一组为黄色或红色,牌上书“帅、仕、相、伡、㐷、炮”等字;一组为青色或白色,牌上书“将、士、象、车、马、包”等字。合十二枝,故谓“十二枝仔”。“由赌东装一枚入盒,而后任众猜压,中一偿十”。民国时,有人创“封仔”之法。“封仔者,乃包裹之谓。赌场特定时间,日三四次不等,先由赌伥(持封之人也)向猜赌人,收取赌字银钱。时间一届,群伥毕集,赢输既决,则鸟兽散,胜则赌伥可获利一成。败亦得银百分之四五,利益齐收”。这种不用亲临现场,就可赌博玩钱之法,培养出了更多的赌鬼。“于是上自士女,下至贩夫,莫不日夕孜孜猜算为要务矣。赌风之盛,于斯为极”。而妇女更为痴迷。“妇女之辈,赌而不胜,则求援于牛鬼蛇神、卜筮星相,虽荒山旷野、鬼蜮之区,平昔视为畏途者亦不恤往。甚至死人之头,捧归而祀;藏尸之棺,剖称而算。生死恐惧,咸置九霄;鬻产质业,略无悔意”。[20]
“十二支”之赌,以“矮子木”经营的柴桥内赌场和谢亚发经营的霞溪赌场最为著名。“矮子木”,本名陈春木,也是恶行累累的“大哥”之一。报载:
矮仔木,根据地在局口,即现在由思明南路通中山路之局口街。是十八大哥中最蛮不讲理、最贪利、最凶悍的。端推此獠,凡在其范围内之酒菜馆白食外,还要收取保护费。大街小巷,碰到女人带有金饰者,即肆行劫夺。衣服丽都有姿首者,则摩挲调戏。厦人畏之如虎。[21]
这帮人物,竟能将赌业搞得如火如荼,声名直达禾山乡野,直透闺房之内。
……今者此种流毒,已遍及禾山各乡矣。初仅代为收封,现竟自设赌场,或直接径赴“柴桥内”猜押,往回皆乘特别车,每日一二次,仅车资一项,消耗已经不少,况每场输赢,数以千计。此辈大都“番客娘”,来源不竭,虽输亦不甚惜。所可怜者,一般“戆番客”耳,抛乡别井,奔波重洋,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不辞劳瘁之苦,以求安家之计,焉知以血汗之金钱,以孤注之一掷。此风不除,不特贻害地方生计,将来多生几个“台湾子”,亦意中事。[22]
旧时赌场、赌徒崇拜老虎,号为“抢钱虎爷”。“对赌徒来说,老虎是赌神。其形象是一只有翅膀的老虎,以单后肢站立,嘴里叼着或前爪捧着一枚大铜钱。这个神像可以是木雕和泥塑的,或者是一张画像。也有的只是用一张纸上写着'抢钱虎爷’,挂在赌台下的两堆冥钱中间,或者放在赌场内的一张供桌上,经常点燃香烛供奉。每月的初二和十六,供上荤素菜肴。经营赌业的人都供奉抢钱虎爷,有些赌场把画着抢钱虎爷的牌子挂在大门上方作为行业标记。”[23]
抢钱虎带来的危害,难以估量。有竹枝词道:
[引]抢钱虎,赌场供奉之神,宝场最敬祀之。俗压宝,谓之“打铜城”。
抢钱有虎作经营,顷刻能教篋倒倾。
笑煞不知机械者,佳名犹诩打铜城。[24]
和凤街在中山路的入口

[1]道光《厦门志》卷4 防海略(附)台澎海道,鹭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105页。

[2]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铺递,第34页。

[3]郁永和《裨海纪游》,《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64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837页。

[4]孙元衡:《守风厦门排闷》,《赤嵌集》卷1,第3页;《清代诗文集汇编》20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页。

[5]朱仕玠《小琉球漫志》卷1 泛海纪程;《台湾文献丛刊》第3种,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6页。

[6]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津澳,第33页。

[7]方文图:《厦门旧地名考略》,《厦门路路通》,香港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2页。

[8]乾隆《鹭江志(整理本)》,鹭江出版社2020年版,第30页。

[9]《重建和凤宫行商汇馆祠业碑记》,何丙种编:《厦门碑志汇编》,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354页。

[10]《厦门市地名志》,福建省地图出版社2013年版,第558页。

[11]《厦门市地名志》,第460页。

[12]乾隆《鹭江志(整理本)》保甲,鹭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页。

[13]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都图,第29页。

[14]薛起凤:《看山楼唱和诗序》,乾隆《鹭江志(整理本)》附二 艺文补遗,第149页。

[15]黄莲士:《看山楼唱和诗记》,乾隆《鹭江志(整理本)》附二 艺文补遗,第149页。

[16]见《厦门工商业大观》户口,工商广告社1932年版。

[17]《函日本领事馆函请火速派员会拘和凤宫一号吴荣生烟馆赌场并勒令他迁文》,《警政月刊》1933年第3期,第14页。

[18]鲁钝:《从十八大哥到角头好汉(3)》,《江声报》1948年9月26日。

[19]王步蟾:《鹭门杂咏》,《小兰雪堂诗集》卷2,第15页;《同文书库·厦门文献丛书》第一辑(1),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页。“吕宋地理票”,也称“吕宋票”,即“菲律宾彩票”,由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当局发行,行销世界各地,以中国为主要市场。

[20]梅影:《十二支之沿革与本市赌风》,《昌言》1934年5月1日。

[21]鲁钝:《从十八大哥到角头好汉(4)》,《江声报》1948年9月27日。

[22]《禾山赌祸》,《禾山旬报》1934年9月11日。

[23] (美)卢公明:《中国人的社会生活》,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

[24]萧宝芬:《抢虎》,《鹭江竹枝词》,光绪年抄本。宝场,赌场;机械,机巧、巧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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