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雪白的爆米花》王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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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童年最让我馋的东西，那就是爆米花了，蓬松，酥脆，有一股香甜，完全是小吃里的王。我在这种味道里回忆了几十年，吃的，记的，咽下去的，才有了我的今天对于爆米花的无限留恋。

　　每年一进入冬天，各种瓜果也都绝了迹，主食整天土豆红薯也吃得肚子早已厌烦。瓜子，糖果需要用钱来买，几十年前的农村，那根本不可能。然而玉米却多的是，虽然是主食，但也可以浪费一些。土方法也只是煮了，炒了，这也已经吃腻了，说到这里，真要感谢中国人的发明，还可以让这玉米变换出另一种美味来。那葫芦一样的造型看着就很可爱，我想世界上再伟大的发明也没有比它更能得到人的羡慕，甚至疯狂了。那摆摊的一进村，便绳拴似的想走也走不脱啦。

　　各自便飞也似地跑回家。需要那种颗粒饱满，颜色金灿灿的，并且已经晾干，晒透，这样崩起来才能炸开。淀粉厚，炸出来像一朵花，白花花一片，让人垂涎欲滴。最早炸一锅是五分钱，就这也有抠门的人，舍不得给孩子崩上两锅，解不了馋，惹得一肚子的怨气。哭哭啼啼的也有，那是别人都去了，自己却去不了，并且那爆米花的响声“咚咚咚”地像是在炫耀着，勾引着，然而空气也飘来了，掺着爆米花的香味，钱始终不给，只能去哭了。

　　然而，我要谢谢我的父母，在这一点上总能满足我。尽管他们也是狠了心，从积攒了一冬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钱来，一毛，这样我每次都可以崩上两锅，那威风的阵势，连排队也有人给我让了。并且每次都可以吃得过瘾，那几天，口袋里总是装的满满的，有高兴的时候，就给别人分一点。狼吐虎咽的他们总是会再次伸出手来，贪心不足，我的也不多了，直到最后一颗爆米花从嘴里消失，那回味无穷的味道留在牙缝里，便急切地祈盼着下一次。

　　我记得经常来我们村里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人。脸上坑坑洼洼，说是有一次爆米花的时候，因为盖子没有扣紧，螺丝松了，自己又太不小心，待蒸汽漏出来又过去检查，结果炸膛了，一锅玉米全盖在他脸上。我是长大以后才明白，爆米花就和高压锅一样的原理，只是它不用加水，蒸汽全捂在里面。当盖子迅速打开，几百度的热气，几十帕的气压瞬间在常规的空气里爆炸，连带着玉米粒遇冷也跟着炸开，便才有了这美妙绝伦的爆米花。只可惜，他的脸却跟着倒了霉，就像被烙铁烫着了，乌黑且沙地一样又丑又难看的奇形怪状的脸了。听说女人讨厌他，也有被吓着的，躲得远远的，可他在我们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完人，蜜也似的，甚至有些千呼万唤了。

　　偶尔也有走街串巷的别人，手艺却不如他。火候掌握的不好，时间短了，出来的全是玉米粒，没有炸开，虽然已经熟了，但吃起来太硬，像小石子，嚼起来磕牙。时间长了，又发糊，一股苦苦的味道，像吃了灰，没有一点香味了。要不就是把糖精放的太多，都已经甜苦了，焦涩，难以下咽。有时又放的太少，甜的隐隐约约，像未熟透的果子，青涩中，有一股泔水味，吃不过瘾，倒让人难受起来。

　　所以麻子脸的生意最好，也是我们最喜欢的人。每次他来了，一定围得水泄不通，有时整条街，整个村子的人都在他那里，甚至天黑了也不散场。就近的庄户人家，把屋里的电灯挪到外面，照着大家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在隆冬的寒夜里，除了看电影，这又是另一副壮观的景象。队伍还很长，排队的还在继续，轮到谁跟前，谁就来烧火，等时间到了，要炸的时候，大家都跑开，耳朵捂紧，待那惊天动地的一响过后，总有飞散到一边的玉米粒，一起冲上去，抢到手里，得胜似的毫不迟疑地塞进自己嘴里，沾沾自喜地嚼着。麻子脸从此成了红人，农闲的时候就以此为生，成了孩子们的最爱了。

　　记得有一年，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爆米花机子，开始是坏的，他揣摩着，自己修理好。其实他拿回来的时候，村里已经传开了，都盼着那爆炸的声响，就等着开锅了。那可能是村子里唯一一次免费的爆米花了，刚开始不限量，到最后一家只能崩一锅，因为时间不允许，已经是深更半夜了。糖精早已用完，烧火的木柴从我家到他家，再从他家到他们家，有人积攒了准备过冬的柴火都已经烧光了。没有轮上的，只能望锅兴叹，恨不得把自己放在火上烧了。

　　那是吃的最大方的一次，几乎家家都有，再也不会有人伸手向自己讨要了。每个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嚼来嚼去，有兴趣的竟然拿来做赌注，输了便抓出一把交给胜利的一方。有猜谜的，有跑步的，有扔石子，看谁扔得远，我觉得那些都是小意思，扳手腕，一决高下，我的兜里很快就装满了。也有耍赖的，明明说是一大把，却拿出一小把，给的时候，手上总是留几个，强词夺理，哼哼唧唧，真是个滑头鬼。

　　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嘴里的记忆还是小孩子的甜蜜，然而自己也错过了贪吃的年纪，长到现在，爆米花却早已不是稀奇的事，甚至算是沦落街头，在小吃的排行榜里沦为倒数了。但我总怀念它，记着它的味，特别是那惊天一响，蒸汽散开的那一股香味，只扑进鼻腔里来。如今生活在城市里，偶尔会遇见以此为生的人，自己的玉米，自己的木炭，只需要你掏几个零钱，烧火的事也不劳你大驾。只管去挑，哪一锅崩的好，玉米花白净，膨大，吃起来酥脆，香甜，什么都要刚刚好。随你挑，随你拣，也没有人反感，最好多挑一袋，反正又爱吃，越吃越爱吃，那就常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吧！

　　我经常看见一家三口，在我上班路过的一个角落里，哪儿离居民楼远一些。他们支起锅，烧起火，金灿灿的玉米在他们的破衣烂衫下变成了白花花的爆米花。随他们一起来的，破旧的车子上锅碗瓢盆，铺盖卷，帐篷，雨伞，完全的一个家了。男的很矮，黑黑瘦瘦，眼很小，一股茫然的目光，神情深处，又有丝丝缕缕的畏惧。妻子是蓬头污面，身上单薄可怜，两眼凹陷，皮肤黝暗，谈不上什么光泽，只觉得就是一个人而已。时不时地笑出一声，不知道是笑给谁，也没有人看她，大家只注意被她收拾好的爆米花，一大袋五元，一小袋三元。她装的很仔细，没有哪一包多余，也没有哪一包小气，一个挨一个摆在那里，等候光临的客人，等候喜欢吃它的人。

　　烧火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儿子。因为一家人是一样的黑，并且他的眼睛里有父亲的疑虑，脸型又像母亲一样憔悴，个子瘦瘦高高，头发凌乱，衣衫破烂。他不说话，只顾着烧自己的火，也不东张西望，全世界好像跟他没有一点关系。每到一定的时候，爆米花要爆了，别人都躲，他离的最近，却纹丝不动，任凭那爆炸声在父亲的手里响起，自己就坐在蒸汽里，腾云驾雾似的。这一家人，配合的相当熟练，谁也不耽误谁的事，就像一套工作，早已做得轻车熟路了。

　　生意好的时候，便忙活一整天，吃饭就在跟前，用自己的碗，煮自己的面。来不及的时候，一人手里拿一个馍馍，雪白的馍馍，比他们的脸好看多了。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傻儿子怀里抱了一瓶可乐，不知是哪一个过路的人，或者是卖爆米花的客人，送给他们一瓶免费的可乐，一大桶，盖子还没有拧开。傻儿子费了好大的劲，用牙咬，终于打开了。没人理他，父亲只顾着干活，把玉米装进锅里，母亲只顾着整理，忙着让那装好的爆米花招呼前来的客人，挑选自己。傻儿子打开盖子，第一口倒进了他的嘴里，像是打了一个激凌，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他惊奇的脸上露出发呆的表情，迅而又开怀地笑了，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发现了秘密，急切地冲到母亲跟前去，毫不迟疑地把可乐递到母亲手里，催促她赶紧喝下去。喝了第一口，母亲咧了咧嘴，想要还给他，他拒绝了，又催促着母亲喝第二口，这次母亲倒是舒服的表情，眼神全是享受。太甜了，傻儿子叽里呱啦比划着招呼父亲，他正忙着，手没有停下，却抬起了头，眼神此时倒亮堂了，完全一副慈祥和蔼，并且大度，无私，一个家长的模样。以前那种迷茫没有了，他知道傻儿子的意思，急忙摆摆手，那可乐的甜味咽进肚子里，对他来说不需要，但他笑了，并且笑出了声，紧接着是他的妻子，笑容可掬的一个慈祥的母亲，正也傻傻地乐着。可乐又回到了儿子手里，他畅快地喝了一大口，尽情地一大口，等他喝完，仰起脸，笑容向着蓝天。

　　我想他们家的爆米花一定好吃，从那天起，每次去买，我都买两袋，并且要大的。看他们还是若无其事，递给我手里的雪白的爆米花，却让我吃出了另外的意思。像童年的，像生活的，像我这几十年来忘不了的滋味，又在我嘴里被嚼烂，感天动地般地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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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小鱼，陕西咸阳人，1978年生，毕业于徐州煤炭工业学校，地质勘探专业。当过农民，当过煤矿工人，当过国家干部。上岗，下岗，经过风雨，尝过酸甜苦辣。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一辈子没享过福，事业无成，心事重重。闲暇之余，提笔写字，以文字取暖，聊以慰藉。2015年开始写诗，2019年开始写散文和小说。知道人情冷暖，懂得酷九严寒，看清世态炎凉，明白人生苦短。不求神，不拜佛，不问天，只相信自己，死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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