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者的重心

王尔德有言：“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每个光亮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异样的不光亮。所以，不必痴迷于从阅读成功人士的传记中寻找经验，这些书大部分经过精致包装，很多重要的事实岂可外传。盖茨的书不会告诉你他母亲是IBM董事，是她给儿子促成了第一单大生意；巴菲特的书只会告诉你他8岁就知道去参观纽交所，但不会告诉你是他国会议员的父亲带他去的，是由高盛董事接待的。盖茨那句隐喻的话，是否也佐证了这一点：“世界不会在意你的自尊，人们看的只是你的成就。在你没有成就以前，切勿过分强调自尊。”

父母早逝的朱湘，性格孤僻。其少年聪慧，16岁考入清华，18岁即在《小说月报》发表新诗，一举成名。其作重格律形式，诗句精炼有力，庄肃严峻，富有人生哲学的观念，字少而意远。然他最怕哥哥，常挨其老拳而不敢还手，而对妻子却十分暴戾，常对其拳脚相加。在安庆大学任教时，一次，夫人因见挑水夫辛苦，多给了几个赏钱，朱为此大吵不休，说她这样优待挑水夫，必定是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校方反目，以至被辞退，从此贫病交加。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于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自杀前还在朗诵德国诗人海涅的诗。卓别林说：“诗人住在历史上是一个仙人，住在楼上就是一个疯子。”

鲁迅形象在当代不断被塑造，直至神话。但作为普通人的鲁迅，却也常人。其善于理财，不准别人拖欠稿费，锱铢必较。有次林语堂为一个出版社说了两句好话，鲁迅一点情面不讲，表现很冲动。林语堂很尴尬，遂在日记里写道：“此人已成神经病。”索取稿酬本作者的正当权力，但如此的不讲情面，也反应了其性格的另一面，多数情形下，此性格未必讨人喜欢。

在这一点上，林语堂也不含糊。1932年9月16日，邵洵美、林语堂、章克标等人创办《论语》杂志。待杂志发行至第10期前后，林语堂便找到邵洵美，直言不讳提出：既然杂志有了盈余，编辑和作家就不再干免费活，得把报酬定下来。邵让他找负责实际工作的经理章克标。章答应给编辑部每月百元，稿费千字二到三元。然而不久，林语堂提出，《论语》销量翻了一倍，编辑费也得相应涨到200元。章克标为此非常恼火，向邵洵美抱怨，说林语堂“是个门槛精！”他对林语堂的提薪要求态度强硬，最终导致双方分手。章克标还在《申报》“自由谈”写了《高等华人》一文，对林颇有微词。

盲艺人阿炳以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行世，其中尤以《二泉映月》闻名。其琴艺高超，但其生而不幸，8岁随父在三清殿道观雷尊殿当小道士，其性格隐忍，对世道人心怀疑。34岁时因感染梅毒，双目先后失明，又因吸食鸦片使之咽喉沙哑。40岁时，烟馆里结识一位从江阴逃出来打杂的寡妇董彩娣，并与之同居。其身背琵琶，一手搭在董寡妇肩上，一手拉胡琴，走街串巷，卖艺为生，在街头演奏收入不满意时，他会发脾气、骂人，一定要周围的人再凑，甚至会用二胡拉出丧乐诅咒大家。一旦有钱便吃茶吃酒吃鸦片，落得家徒四壁，两手空空。据三清殿尤武忠道长介绍：“一季香汛的收入如果正常开支，可以应付两年的生活，但都被他一下子就吃光了。早饭吃不吃无所谓，起来后就吃茶、吃鸦片。”烟瘾发作时，“鸦片枪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的形象甚至令孩子害怕，“如果从侧面看，就会发现墨镜后面的眼窝深陷，看不见眼珠，整个头部像一个骷髅。而且阿炳的牙齿粗大、发黄，确实有点怕人”。阿炳到死，头上那根从清朝遗留下来的辫子，一直未剪掉。

京剧大师梅兰芳光彩夺目，万人景仰，然据接近梅兰芳的齐如山说：“梅兰芳在演戏之外别无所长，在处世上只有忠厚和蔼，诚实知人之论。这以后那些为如何称呼梅兰芳而犯难的人不用发愁了，加上'博士’即可。”梅的朋友日本人中村德三郎曾著文道：除了京剧表演艺术家外，梅还喜欢打麻将，并且吸鸦片，玩女人。

坊间戏言：“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梁思成的说法却是：“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梁思成的文章多经过林徽因的改润，林经常在初稿上改得密密麻麻，然后梁再拿去抄写。他们共同的朋友莫宗江说：“梁先生写得最好的文章，是在与林先生争论中写成的。林先生逝世后，梁先生的文章就平淡多了。”与之一同留学美国的同学也说：“思成能赢得她的芳心，连我们这些同学都为之自豪，要知道她的慕求者之多犹如过江之鲫，竞争可谓激烈异常。”林徽因的美丽与气质，自不必赘言，但脾气也大，这种脾气也带到了婚姻当中。三毛说过：“爱情如果不落到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是不会长久的。”这对夫妻间不时吵架，但二人都好面子，如果碰到佣人在旁，便改作英语交锋。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述说林徽因：“林徽因的性别比较急躁，对事情的反应特别快，如果别人跟不上，她会发火。”林的儿子梁从诫也说：“人家说林徽因是个美丽的女子，是个美丽的诗人，对我来说，母亲是个长期有病的病人，脾气也是很急躁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中追述董小宛：“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莺之在烟雾。”追述陈圆圆：“妇人以资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鬓，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盖只说了美人光鲜的一面，未及瑕疵也。

傅雷幼年丧父，在寡母严教下，养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性格，终成一代翻译巨匠。人称“孤傲如云中鹤”，为人则傲慢暴躁，曾对一名老翻译家当场严厉批评，竟被其骂哭。家中更是如暴君，时常打骂儿子，是位不折不扣的严父，全无《傅雷家书》中的开明。傅雷曾有过短暂的感情出轨，妻子朱梅馥不吵不闹，不作怨妇状，而是加倍关心之，终以温柔与理性化解之。

首先是个普通的人，然后才是特殊的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卓尔不凡，超拔可诵，至于他们光亮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鸡零狗碎，猥琐不堪，惟有作文字的人对此感兴趣，粉丝对此感兴趣。“不以一眚掩大德”，这些不光亮，似乎有助于还原其作为常人的一面。

偏执乃强烈的主观情绪，一个偏执者，实则是将失衡的重心，码在了其高位处，才华实则就是把与人相同的聪明，用到与众不同的地方，这颇有些“田忌赛马”的意味。在特定范围内进行深入挖掘，古人雅言：“以管窥天，所窥者大，所见者小；以锥插地，所刺者巨，所中者小。”鲁迅阐述曰：“假使做事要面面顾到，那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民间则通俗道：“盲人耳灵，瘸子心灵。”废一补一也。常态往往意味着平庸，平庸之才，足以立本，过舒坦的日子，享小康的富庶，但绝不会成为朱湘、鲁迅、林语堂、阿炳、梅兰芳、林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