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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 画
他先天失明,村里人都毫不避讳的叫他“瞎亭”。我们村子不大,但村里很多人都有绰号,往往根据某人的相貌特征或者身体缺陷,即兴发挥、调侃逗乐之余就成了绰号。比如:火车头(力气大)、大老歪(歪头)、二娘们儿(娘娘腔)、三狗子(在家里的排行)……久而久之,便成了约定成俗的别称,其真实姓名往往浸淫在乐此不疲的岁月中而逐渐淡忘了。其实,那个年代的绰号很单纯,没有恶意的人身攻击,也不存在侵犯人权的问题,反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感。哪怕是在村里最庄重严肃的公共场合,相互之间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直呼绰号,叫人者理直气壮,被叫者似怒而乐,自我解嘲中欣然应允。村子从东至西只有一条主街,他家住村东头路北,一条南北小巷的西边第一户,大门朝东、门口靠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腋下夹着一根拐棍,歪戴着一顶帽檐向上翻着的“解放帽”,靠墙坐在石头上全神贯注的“听”着村子里人来人往。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听力却出奇的好,记忆力也很惊人!只要有熟人从他身边走过,凭着脚步声,他就能听出来是谁。村里的房舍院落参差不齐杂乱无序,街道宽窄弯曲,路面高低起伏,但他走路几乎跟“明眼人”一样,仅凭着记忆该拐弯时就拐弯,该上台阶就上台阶,既没撞过树,也没撞过人。有时候淘气的孩子们会捉弄他一番,故意“学雷锋”牵着他拐杖把他领到路上某处有坨牛粪的地方,一直看着他踩上去,然后孩子们便欢呼雀跃着跑掉了,即便如此,一般他也不会真生气,只是拿起拐杖紧追几步,恶狠狠地骂句:“小兔崽子,别让我逮着你们,不然我弄死你!”这就是常说的“瞎子狠”吧。他父亲和我父亲私交甚好,按街坊辈分我们应该叫他“亭叔”,所以我们都很尊重他,但他只比我大七八岁,二哥和他年龄接近,经常和他一起玩儿。他虽然看不见,但生活经验却相当丰富。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哥哥去放羊,他非要和我们一起去,经过两家大人同意,我和哥哥一边领着他,一边赶着羊群,去村南大沟渠边放羊。走到草多的地方停下来让羊去吃草,他和哥哥坐在地上聊天,我就去捉蜻蜓,逮蚂蚱。不一会儿,突然想起几声闷雷,他说:“不好,赶快回去,雨快来了,还是一场大雨”。哥哥急忙赶着羊,我牵着他的拐杖,紧赶慢赶往回跑,刚进家门,一阵急促的大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落了下来。后来我们上学了,很少有机会在一起玩,再后来就见不到他了。过了很久很久,某一年的夏天,村里突然传来“爆炸性”新闻:晚上小亭来村里唱戏!哦,难怪好久不见,原来父母送他出门学艺去了。人们渴望的成功之路,往往总在施工,不是限高就是限速,有可能还要绕行,何况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其间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艰苦磨难,可想而知。他是一个经得起风雨,耐得住寂寞,百折不挠、秉性坚毅的人。吃过晚饭,村民们带着凳子,手拿芭蕉扇,都早早的去场院(打麦场)占地方,等着听他唱大戏,就像粉丝要见大明星一样激动,大家急切地盼望着他的到来。不一会儿,有人牵着他的手,他师傅(外村的盲人)扶着他的肩膀从人群中穿过,来到“舞台”中央。他们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取下斜挎在肩上的“公文包”,解开布袋口,拿出二胡熟练地调着音,台下所有人都安静又焦急地期待着。当时唱的什么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他声音洪亮、婉转悠扬,令人感觉荡气回肠、余味无穷。唱到高潮处,他自信地昂起头,“望”着天,似呐喊,又似宣泄……中场休息时,他师傅独自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品着,他擦擦汗喝口水,也和邻里们你一言我一语愉快地聊起来。“屁股后一条大辫子,走路一摇一摆地、只会哼哼……”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哄堂大笑,他也跟着笑了,笑得很憨厚、很爽朗,他是一个宽容大度、率直豁达的人。每每唱到关键处,他会戛然而止,稍后,他便故意地拖着长腔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还会用二胡模仿人声,拉两下是“你好!”,拉五下是“你吃饭了吗?”。惟妙惟肖、生动有趣,逗的大家十分开心,不知不觉沉浸在那个夏夜里,陶醉在二胡美妙的旋律中,好奇之余又心生羡慕,暗下决心将来有机会我也要学会二胡。(闲暇之余还真学了二胡,他也算半个启蒙老师吧?)自从拜师学艺后,他便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去卖唱,不仅管吃管喝,还能挣点零花钱,生活有了明显的起色,精神面貌也出现了较大的转变。学艺前,由于身体残疾,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也很少见他笑。学成后,他健谈了,也爱笑了,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坚定有力,自信从容了,他是一个睿智笃定、幽默风趣的人。他开始忙碌了起来,有时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有时两三个月才露一面,他开始以自己崭新的姿态努力生活着,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快乐着。俗语道:“不撞南墙不回头”,作为一个盲人,南墙他撞过,且不止一次,但他依然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从不回头!在那么艰苦的年代,他身残志坚、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消极颓废,从不向命运妥协。内心依然怀揣着敞亮和真诚、温暖和善良,以微薄之力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在路上,而且越走越稳,越走越远……命运有时会帮你洗牌,但出牌的还是你自己,至于该出哪张牌,也许别无选择的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相比现在不少年轻人,虽身强力壮但不思进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奋斗的勇气与能力,从“月光族”发展成“啃老族”转而蜕变成“啃少族”,在漫漫岁月中消磨着时光,也逐渐消磨掉自己。曾几何时,随着社会的发展,家家户户墙上挂的“小广播”逐渐被收录机淘汰,继而又被手机取代,在这个自媒体迅猛发展的时代,乡间戏曲的表演形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他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舞台”。至于他后来靠什么生活?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据说他直到不能自食其力才去了敬老院安度晚年。但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这么一个人,有一个声音,从不曾想起,却又从没有忘记。“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时节如流、岁月不居,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回首前尘过往恍若隔世,感慨良多,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其实我们都已经老了,想必“小亭”现在也已近古稀之年了吧?
作者简介:
蒋兴芹,女,高中教师。喜欢文字、简单写字、简单生活、简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