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六章 鸟鸣风庭欺草木·花痴
许绫颜当日不曾再下楼,却来了一名中年女子,宝蓝箭袖,对襟褂子,干练利落之态形于表面,毕恭毕敬对两人说:“奴婢迎枫,听候姑娘使唤。”
在语莺院三月,接触人不多,但迎枫大名如雷贯耳。她服侍过云姝,忠心耿耿数十年,是颇掌实权的管家娘子。清云园这个地方,十之八九的人不能随便乱走,由迎枫带领,十之八九的地方都可走到。清云弟子入帮第一年管束最为严格,仅凭芷蕾一句话,却出动了这样握有实权的人物。
迎枫备一部轻便敞蓬马车,自大道缓缓出发,解释道:“两位姑娘莫怪,并不是夫人不让姑娘自行游园。实在是清云园道路错综复杂,曲径盘旋,稍一疏忽,便找不到回去之路。而清云各地皆有职守,职责范围分派严明,非是人人可达。”
清云园依山而建,大道如带,盘旋上下,亭台隐没宛若仙山楼阁不知凡几。华妍雪的心飞了起来,归入叆叇那天匆匆一瞥,清云园那种空旷清奇的峻丽飘缈已深印脑海,怎当得此时远山含碧,长空如洗,缓行缓吟之间,心驰神迷?
猛然间一派开阔浩渺,万千杨柳绕湖堤岸,风丝流云,烟渚柔波。这个园子竟然还有一个极大的湖!
“此名镜湖。”迎枫介绍。
清淡如仙的小女孩此时脸上也有淡淡惊喜,叹息低语:“清云园,清云园,……果真名副其实。若得长此一生,我也满足了呢。”
“呃?”听说她在被云姝找到之前,从未出山一步,“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又从哪里听说来的名副其实?”
施芷蕾笑笑:“义父和叔叔提到过的。”
华妍雪笑道:“你义父拚了命送你进来,未必是要让你来长此一生罢?”
迎枫一直以一种恭敬的姿态,驾驭着马车,适当以言语加以解说,听到这句话,极快地回头盯了华妍雪一眼,又低下头去。华妍雪已然留意,大是恼怒:清云园为了这一个小姑娘,帮主亲临,大举迎入,单此一举便表明了芷蕾身份非同寻常,做得下事来便瞒不住人,当真把她当十岁小孩子来欺瞒么?
施芷蕾没有什么反映,脸上现出迷惘:“我不知道。他们没说。”
“嗯。”华妍雪但沉吟,没开口。芷蕾虽和她极要好,可也许有的事情,她瞒着,也未可知。
每个人都有秘密,许绫颜也罢,施芷蕾也罢。可是,她们都知道,都掌握着自己的秘密。华妍雪怅然想到,唯独自己,出生不知家乡,亲缘不晓父母,守着脖子里这块玉珞,也许一辈子,都是一个揭不穿的谜。
迎枫、许绫颜,以及其他谢、刘、方等人,她们的态度语气,似乎是两个人一样看待。但,妍雪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受到另眼相看,是因芷蕾。因芷蕾轻易加入清云,因芷蕾避免成为无名小弟子的尴尬。
打个比方,皇帝旁边有个弄臣,大家因为敬重皇帝,连着也就纵容那个弄臣。又或者施芷蕾是那高悬于空中的煦日朝阳,而她华妍雪仅是日轮边上一抹彩云,全因其而得光彩。
百般滋味涌动于心,妍雪咬住嘴唇,一霎时血冲头部,脸燥热,头昏沉。
手上一暖,芷蕾牵起她的手,笑道:“你在想什么?我好爱这水,我们下去。”
“好啊!”毕竟是贪玩,欢呼雀跃中,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霾便如风扫晴空。
临近月初,离许绫颜惯常出园的日子近了,华妍雪更是一味纠缠,大有不出去便不罢休之势。芷蕾不忍拂她意,便也这般要求。许绫颜拿她们没有办法,只得说:“我也是去看一个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大。去就去了,可得约法三章。”
所谓约法三章,便是不准华妍雪任性滋事,不准她妄自行动,不准她离开自己视野以内。
华妍雪答应得飞快,却想:“我反正怎么都不会在你视野以内的,这是你定的规矩不合理,可不是我不遵从这个什么三章。”
出发前,又穿上一本正经,装饰性很强的衣服。施芷蕾天生适于穿那种正式礼服,清丽优雅如贬落凡间的小仙子。华妍雪就束手束脚的不自在,老是嚷嚷后摆长了,丝绦散了,走起路来提心吊胆,前眺后顾,不住嘀咕:“这衣服我穿着,简直成了行规走矩的衣服架子。”闻者无不嫣然。
许绫颜往常出去,不过二三人随行,这一天,却大大铺起排场。前后左右、若远若近跟随有三五十众,华妍雪捂着嘴笑:“这都是为了你。芷蕾啊,你简直是清云园的小公主,可这些人一同挤到别人家里,不怕把人家房梁顶穿吗?”
许绫颜笑斥:“小妍,你少说一句没人当你哑巴。”
华妍雪做个鬼脸,乖乖不语了。
坐着马车出去,才知道这些天迎枫带她们逛的,还不过是清云的内园。还有更大范围的外园,根本没逛到。出至外园,才有男性执勤弟子出现在各个关卡道口。
出清云大门,沿山道驰骋许久,眼前顿觉宽阔,驰出了连云岭延绵不绝的山区。
晌午时分由期颐东城门进,穿过一个喧哗集市,妍雪眼也馋了,心也沸了,恨不能即时跳出马车,可是许绫颜就在旁边,只得老实坐在车中,任由重帘落下。
天气燥热,蝉鸣与鼎沸人声混杂在一起,不过数月,这种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情况已经变得那样遥远,那样难得。华妍雪满足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尘世感。
施芷蕾与之全无同感,瞑目倚壁,竟似睡着了。这样喧哗的街市,她也能睡着,华妍雪真觉自己要顶礼膜拜了。
许绫颜低声说:“我们到了,招呼芷蕾一起出去。”
马车停在一所宅院的大门墙以内,有华服女子满脸带笑上前迎接:“绫姑娘!”男孩子的脑袋自照壁后探出,随后喜笑颜开跑了出来。
华妍雪吃了一惊,许绫颜说出来看望一个孩子,她想当然以为那是个女孩,自遇上清云的人开始,除了一开始在迎接芷蕾途中见到少数男弟子以外,碰到所有上上下下,不分尊卑贵贱,清一色全是女子。习惯成自然,她以为清云只会垂顾女子,再也未曾想过许绫颜定期来探望的,竟是个男孩!
那男孩和施华年龄相若,容色绝美。那样一种光彩夺目、摄人心魄的绝世俊美,把华妍雪也瞧得有点楞神,傻呼呼张大了嘴巴。男孩黑墨似眼珠在两个女孩身上一扫,笑嘻嘻地先叫:“绫姨!”
许绫颜脸上升起爱怜横溢的温暖笑意,唤他:“阿蓝,来见你两个姐姐。”
男孩早就靠着许绫颜,好奇活泼的眼神,不住在新来女孩身上打转转,却不肯上前。许绫颜推他:“快去,小花痴,这会子害羞了么?我和你讲过的啊,施芷蕾施姐姐,华妍雪,嗯,你该管她叫小妍姐姐。”
被叫做“小花痴”的男孩仍然粘在许绫颜身边没动,可那双乌溜溜盯着人家看的眼睛,怎么看都不象是“害羞”,怕他不过是碍着大人罢了。
那个华服女子走了上来,一手拉着一个,笑道:“哎哟,就是这两位小姑娘了,可真名不虚传呀!”
许绫颜笑道:“是啊,嗯,看样子这些孩子都怕羞啊。便是小妍,见到了生人也不开口了。”
华妍雪笑道:“谁说的?我——我不过是等着人家叫姐姐嘛。”
两个成年人都笑起来,许绫颜介绍:“阿蓝的母亲,你们俩都叫一声伯母才对。”
阿蓝的母亲?华妍雪瞧着那女子,不对啊,阿蓝的母亲普通,简直太普通了,怎能生得出那样一个仙质神魄的儿子来?清云多有怪事。和芷蕾一起叫了声,那女子很是高兴,连说不敢,让进里边。
大人们坐着说话,妍雪和阿蓝几乎立刻就熟络起来。后花园里,阿蓝帮她脱下了恼人的云肩、外套,只穿一件单衣,两个小臂露在外头。
很快得知阿蓝全名,裴旭蓝,那女子是他母亲裴翠,自出生没见过父亲,一年前才被云姝接来期颐,单门独户,向来冷清。华妍雪把认识芷蕾、进清云园的经过添油加醋讲了一遍,阿蓝艳羡不已:“绫姨对你们真好,天天逛清云,我可是再三求着,也没让我去过一回呢。”
“清云园才不好玩,我都闷死了呢,好容易求得夫人才出来的。”
“你喜欢逛街,那容易,今晚我就带你去!这两天天天晚上有河灯放,五彩缤纷,可美呢。”
施芷蕾怕生,远远躲在柳荫下面,头脸热得密密一层汗珠,然坚决不肯脱去外裳。约她晚上一道出去看河灯,她也不肯。
“为什么不去?你从没出去过,自然以为不好看。”华妍雪不死心地游说,“出去玩了,担保你一定喜欢的。”
施芷蕾摇头:“我不去。你身子没全好,最好也别出去,先问问师父。”
华妍雪笑道:“问她那哪儿成……”
裴旭蓝在叫:“小妍!施姐姐!快过来!”
未至花期的荷花池子,几枝嫩蕊荷苞出水亭亭,风露清淡,荷香幽幽。水面上飘荡几幅如翡翠般绿的圆叶,叶心点点水珠攒聚如珠,叶底下,波光粼粼,有金鲤跳跃于中,吐出一串晶莹水泡。裴旭蓝殷勤指点,清云未必无此,但在那园子里,即使有兴味也少几分生趣,妍雪拍手而笑。
玩了一会,两个人都满头大汗。华妍雪突然想到了质问:“你怎么只叫我小妍啊?绫夫人说的,你要叫我姐姐!”
裴旭蓝灵动的眼眸闪着光芒,只是笑:“你不象姐姐,一定是绫姨搞错了,肯定我比你大。”
“我比你大!”
“我比你大!叫我哥哥!”
争了半天,开始比生日,妍雪是八月间,他轮着这一年的年尾。华妍雪得意的笑,但过一会儿,他还是小妍小妍的叫,她也没再留意。
施芷蕾悄没声息地尾随而至,只觉似曾相识,清涧中那条可爱鱼儿,随后接踵而至的杀鹰取鱼,父死叔亡,正是预告了动荡却无邪的时间彻底结束。
如今的生活,悠闲到了看鱼争食的地步,然而,总有些隐约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里滋生,仿佛有绝大惊恐,绝大变化,只不过蒙着脸躲在暗处,只要一摘下面纱,那样的动荡和不得安宁说来就来。那天她和小妍回到山谷,见着父叔之坟,此外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阴阳老人,那是冲她来的,可他们说了什么,还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想不起来了呢?
荷叶下那水不住摇晃,幅度似乎比微风吹澜或者金鲤曳尾都大了些,晃得芷蕾眼眩,她忽然脸色微变。
许绫颜一掠而至,抱起她疾向后退,口里却在轻呼:“阿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