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散文】采菊东篱下

采菊东篱下

1.

我第一次装腔作势地写诗是在学习了高尔基的《海燕》之后,知道有一种叫做散文诗的东西。那年是初三。《海燕》是初三语文上册第一单元的一篇重点课文。

于是初三写的第一篇作文,我就偷了懒,写了不到300字——如果老师觉得这篇作文不像散文,那就把它当作散文诗来看吧。硬着头皮我把作文交给了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汤凝华老师。别人的作文洋洋洒洒七八百字,我却一页纸不到,交上去之后我有点忐忑,怕老师生气。汤老师是刚刚从汪岗中学调回黑鼠庙中学来的,我对他不熟悉。我想,他也一定不认识我。

汤老师批作文有点慢,等我知道自己的作文成绩时,是两个星期之后,还是我大爷(叔叔)告诉我的。

我大爷是食堂里的工友,挑水的时候,就在校园老樟树下,汤老师看着我大爷,眯着眼睛笑。我大爷问他:“汤老师有事吗?”汤老师依然笑眯眯,抽了两口烟,才幽幽地对我大爷说:“你那个侄儿,细驼子(我父亲年轻时候干农活压驼了背,人们叫他刘驼子,我就成了“细驼子”),是个语文大师呃!”我大爷是文盲,不知道啥叫语文大师,但是他从汤老师的眼神看出来,这话是表扬我的。

晚饭后,我在灯下写作业的时候,大爷把白天汤老师说话的情形有声有色地跟我学了一遍。

2.

被汤老师表扬的那篇不足300字的作文,是我写的一则关于山边野菊花的散文诗。具体内容已经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一点大意:野菊花不张扬,不与群芳争春天,只在自己的季节里自在地生长。

黑鼠庙中学在我家东边五里地之外。从我家到学校的路上,那种开起来并不灿烂的野菊花很常见,我作文里写的就是它们。没想到,自己都觉得写得有点随意的作文居然被汤老师肯定,还在背后送了我一个“语文大师”的雅号。要知道,此前我和汤老师并无交集,他不了解我,我也不熟悉他。更大的意外还在后头:十月份学校出墙报,汤老师居然用他的毛笔字把我那篇写菊花的“散文诗”誊抄在一张大白纸上,还配了图,画上了那星星点点般的一簇簇的野菊花。

出墙报,是我们学生时代的福利。不仅可以读到墙报上刊出的各班学生的优秀习作,还可以欣赏到老师们的毛笔字和插画——我们的好多长一辈的老师兼具琴棋书画多方面的才能,可惜我们这一辈学生没好好学,才能不及老师们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墙报张贴在食堂边上的白壁上,中午师生们打饭吃饭的时候,品评着图文并茂的墙报,交流着各自的感受。每每听到有人对我那篇短文表示赞许,我就打心里感激汤老师。

3.

70年代末80年代初,汤老师本来在汪岗高中任教。高中撤并以后,汪岗初中仍然是乡镇里的重点学校,各小学的尖子生都愿意走远路去读汪岗初中。生源质量好,教学质量就水涨船高。汪岗初中就成了汪岗人心目中的香饽饽。

汤老师却在这个时候从条件优越的汪岗初中请调回到山旮旯里的黑鼠庙中学(南凉初中)。南凉属于汪岗,却距离汪岗镇有十几里地,而与南边的朱店和东边的三店只有几里地之遥。所以南凉实际上是汪岗镇的偏远地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就是分田到户的政策落地也比汪岗其他地方迟。

汤老师的家就在黑鼠庙中学围墙后面的汤家老屋,属于那个年代典型的半边户:汤老师是吃商品粮的,而他的爱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家里种田。汤老师离开有“小汉口”之称的汪岗镇,回到高脚山下黑鼠庙中学,为的是可以照顾家里。

好多次放学后,汤老师挑着水桶来校园老樟树下挑水,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儿子(大黑和细黑),那情景常让我联想到我的父亲。我父亲那时的角色跟汤老师一样:自己在学校里教书,稍有空闲就回家里帮着干活儿。

4.

我家东面的山洼里,原本是一大片菜地,是十几户人家的菜园子。菜园子之间的界限除了人扎的篱笆,还有丛生的野菊花。

野菊花只在每年农历九月开花,平时跟长在篱笆周围的杂草别无二致。我向来没有采摘菊花的习惯,至今也没有。只是那篇写野菊花的文章被汤老师推出到墙报上以后,我才正经八百地留意起这些不起眼的花来。

山菊花的香气很浓,侬得发苦。那香气里透出来的苦味儿让人想起了五月端阳时节割回来插在门上的艾草,对,就是那个味儿!我本以为是我有了新发现,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父亲,他居然一点也不奇怪,说道:菊花和艾草本来就是一家的。

难怪这些菜园子篱笆外的野菊花能自由生长,这散发着苦香的菊花,是猪也不来拱牛也不肯嚼的。我觉得自己家的竹园外有点荒凉,想移栽一点野菊花过去。于是从我大杨妈家的菜园子边上连根带土铲了一兜野菊花,栽在我家竹园的向阳坡上。

令我沮丧的是,那一兜移栽来野菊花,虽然茎叶年年长,却不见它开花。原来它就适合生长在没人关心的野外。

5.

有一年,父亲任职的那所学校要撤并到别的学校了。旧校址上的花草树木带不走,新的学校也不稀罕。搬得动的盆花便由老师们认领一部分走,余下的就地送给乡邻们。

父亲认领回来两盆菊花,叫我们兄弟姐妹们在家里好生养护。每年秋风起的季节,家里便有了热烈盛开的菊花。花盆里的菊花开得灿烂,花瓣夸张地膨大开来,比那些菜园子篱笆外静静开放的野菊花张扬多了。但是盆花的香气远不及野菊花,而且这两盆菊花的香气里分明少了一点艾草的苦味儿,我觉得没有苦艾味儿的菊花香气并不好闻。

花盆里的花儿开得奔放,消逝得也快。再看看我家东边的洼地里,那些细瘦渺小的野菊花却还在稀稀落落地开着,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大概到了深秋起霜的日子吧,野菊花才断断续续地谢了。而我家里的那两盆菊花,已经罩上了塑料薄膜,搬进了室内,做着越冬的准备。

6.

野菊花移栽到家门口,它不开花;盆栽菊花放在室外,它扛不了冻。百密难免一疏,两盆菊花中还是有一盆在某年腊月冻死了。照我父亲的话说,我家与菊花无缘,剩下那一盆养着也没意思,就让它与曾经移栽来的那一兜野菊花作伴,也栽在竹园里了。此后也不见它不开花了。

倒是汤老师那一句不只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夸奖,开出了一朵小碎花儿:如今我能在一所中学里干着语文老师的活儿,多多少少与当年汤老师对我大爷说的“你那个侄儿,细驼子是个语文大师”那句话有一定的联系。虽然我没能成为“语文大师”,但也算是和语言文字打上了交道,这就是汤老师的夸奖起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这个暗示一直催逼着我自己朝着“语文大师”的方向跑,跑着跑着,把自己跑成了语文老师!

由此,我得发自肺腑地说一声:谢谢汤老师!

7.

我读中学的时候,父亲一再关照我,注意力要集中,不要分心。他说一千道一万,那意思其实就是说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定数的,不要因为谈恋爱而耽误学习。可他不明说,总是绕着弯子讲大道理。这时候,我母亲在旁边不说一句话。

直到我参加了工作,我母亲才对我说:我找先生算过了,命中注定你的姻缘在东边。跟我父亲的苦口婆心比起来,母亲的做法才是神了,神准!我后来在浙江成了家,浙江就在湖北的正东方。我的好多同学朋友听说我是在杭州上班,都啧啧称赞:杭州好啊,风景好,美女多,还有龙井茶!可惜我没有如他们的心愿,我没娶到杭州美女,清淡的龙井茶我也没喝出什么感觉。我喝得多的是菊花茶,既喝杭白菊,更喝一种由菊米冲泡的菊花茶。菊米是浙南丽水的特产。用它泡茶,我又闻到了艾草的苦香气息,这才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儿子他妈,是丽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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