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岁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

近日,描述诗词大家叶嘉莹传奇人生经历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了。上映之后,不少观众在豆瓣打出了8.1的高分。

看完这部片子以及同名书籍,很多网友感慨:叶先生留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对诗词的解读和3千多万捐款,还有面对人生坎坷时,逃避和沉沦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有人说:可以说,我们对中国古人最美好的想象,都可以在她身上重现。

她既有叶赫那拉氏的贵族血统,又有被人们尊称为“先生”的才学。

她在南开授课时,课堂座无虚席,外系外校甚至外地的学生都来听讲,连窗户外面都站满了人,很多学生为了听课,还自制了山寨版的听课证。

红学专家白先勇上大学时,宁愿逃课,也要去听她的诗词课。诗人席慕容一直对她仰慕有加,还陪她一起回老家寻根。

更有趣的是,看完她关于传统诗词的文章后,台湾原来互相看不惯的新旧两派诗人,终于愿意在端午节,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粽子。

今天小编就带大家了解这位96岁高龄的诗词大家,被誉为 “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叶嘉莹。

【人物档案】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1948年作为国民党海军家眷前往宝岛台湾。历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客座教授。1970年受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天津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著有《迦陵论词丛稿》《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迦陵论诗丛稿》《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等中英文著作数十种。

近年来获“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全球华侨华人年度人物”等荣誉,而她给自己的定位则是“在古典诗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她想通过毕生的努力把不懂诗的人一个个接引到古典诗词的世界中来。

2018年6月3日,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1857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的“迦陵基金”。以后的所有版税、稿酬,她都将全部捐给南开大学。一年后,叶先生又追加了1711万元,累计捐赠3568万元。

01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的一生,正好印证了这句话。虽然她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但却很早就目睹了太多的苦难。

七七事变时,她才上初二,上学路上经常能看到各地逃来的,冻死饿死的难民。日本人的军车,就在她居住的长安街上疾驰而过,父亲也因为战争跟家里失去了联系。

上大学时,母亲去天津做手术,却因为术后感染,在回京的火车上去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作为长女,叶嘉莹要亲自检点母亲的遗物,为母亲更衣入殓。

那一年,她才17岁。

以前上学离家时,她总是习惯说:”妈,我走了。“回来时就说:”妈,我回来了。“可现在,没有人可以呼唤,她进出家门时,总觉得遗落了点什么。

初中毕业时的叶嘉莹

等到大学毕业三年后,她与先生赵仲荪结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却没想到成为另一场灾难的开端。

婚后她随丈夫去台湾,结果丈夫因为政治迫害入狱,她只好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投奔丈夫的姐姐。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只能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睡在客厅的走廊里。人家午睡时,她就带着孩子在外面徘徊,等他们睡醒了,再回去。

“剩抚怀中女,深宵怀泪吞。”

25岁的叶嘉莹,就像是一支随风飞舞的蓬草,没有托身之地。

三年后,丈夫出狱,却因为长期囚禁性情大变,动辄暴怒,并且再也没有工作。叶嘉莹只好独自撑起养家的重担,那段时间,台湾各个大学和电台广播的古诗词,都是她在讲——早上三节课是一个学校,下午三节课又是一个学校,晚上还有夜间班的课。

一次课堂,讲到《淝水之战》里苻坚的云母车。下课后,她搭公共汽车回家,等车时,由云母车想到李商隐的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经历了患难,她和诗人有了心灵上的共鸣,体会那种孤独、寂寞和悲哀。再加上生完二胎后身体虚弱,最难的时候,她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读了王安石那首《拟寒山拾得》: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他人就像是屋顶的瓦片一样,虽然给你带来了伤害,但它自己也碎了,也有它的不得已。这种对于苦难的理解和离感,让她得以从家庭琐事的烦扰中脱离出来,专心沉醉在古诗词中。

叶嘉莹从不向旁人透露自己的不幸,外表平和。回忆起叶嘉莹,台湾诗人痖弦想起两件事:一件是在台北远东电影院看电影,他看见相隔不远的走廊上站着一位女子,身穿米黄色风衣,围着淡咖啡色丝巾,衣着合身,清雅脱俗,对周围乱糟糟的人群视而不见似的,如“空谷幽兰”,神情则“意暖神寒”。几十年后他才向叶嘉莹本人确认,那晚在电影院看见的女子就是她。

02

1966年,台湾大学把教授古典诗词课程的叶嘉莹先生定为与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交换教授。叶嘉莹本来不想去,丈夫一定要她去。牢狱之灾使他对台湾这个地方没有好感,想出去但又出不去,妻子的这个“机会”,让他看到了举家离开台湾的曙光。1969年,原本打算举家移民美国的叶先生在办理签证时手续不畅而绕道加拿大。1970年,UBC给叶先生颁发了终身聘书。

自1948年离开祖国大陆的26年间,叶先生感觉自己就像无根的蓬草。“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乡关路正赊”“飘零今更甚年时。初心已负原难白”……

在诗词里,叶嘉莹诉尽初心,而她的初心是要回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她感叹:“跑来跑去却跑到了更远的加拿大,这完全辜负了初衷却难以表白。”在UBC的课堂上,每当讲到杜甫《秋兴八首》第二首中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叶嘉莹总是情动于中,几乎都要落泪。

1997年,叶嘉莹在温哥华为幼儿讲古诗。

游子与祖国母亲情感的通道,又岂止月夜的梦乡和异国的课堂,他们会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关注祖国的发展,分享讯息。叶嘉莹刚到UBC大学不久,当时有一些从台湾出来的而关心祖国大陆的同学贴了一个布告,说要放映中国原子弹试验成功的纪录片,大家都很兴奋。

“那时我父亲还在世,跟我们一起去看了。还有一次放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我父亲也跟我们一起去看了。”UBC大学数学系的一位同学,还在楼梯口贴了一大张毛泽东像。

1976年3月,52岁的叶嘉莹在美国东部参加亚洲学会。她收到大女儿和女婿车祸去世的消息,立即飞往多伦多。回到温哥华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接连数十天闭门不出。

1974年,长女言言婚礼现场。

她在《哭女诗十首》里,写“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老瘁竟何为”,“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参加完葬礼,她回来学校工作。见到同事朋友学生,最多眼圈一红,就低头走过去了。“她的丧女之痛,似乎都用学问和诗词抚平了。”叶嘉莹的朋友刘秉松回忆。

这种抚平,是因为叶嘉莹不敏感吗?

“我觉得她不是不敏感,她对诗词中那些幽微的情感体会得那么透彻,怎么会是不敏感呢?恰恰是古诗词救了她。古诗词给予她生命的精华,让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么高的层次。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在刘秉松看来,“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女儿去世的第二年,叶嘉莹回国探亲。这次回来,她把丈夫和小女儿一起带去她第一次返乡时曾匆匆一瞥的古都西安。在火车上,她看见有个年轻人正在读《唐诗三百首》;到了大雁塔等景点,导游们脱口而出“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诗句。

这让叶嘉莹有了一种故土遇知音的欢喜:“中国真的是诗词的国度,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人们还是在用诗歌表达自己。”

看到诗歌的传统还在,叶嘉莹当时就想,自己应该回来,把自己对古典文学的一点点学识贡献给祖国。在国外讲,固然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传播,但却很难使诗词里蕴含的感发生命得到发扬和继承,只不过给人家的多元文化再增加一些点缀而已;诗词的根在中国,是中国人最经典的情感表达方式,是经几千年积淀而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体式,是整个民族生存延续的命脉。

1978年,叶嘉莹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回国教书。几个月之后,她盼来了喜讯,祖国同意她回国教书。1979年春,她背起行囊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

“新旅程”的第一站是北京大学。随后,李霁野先生以师辈的情谊将叶嘉莹先生请到了南开大学。

1979年春夏之交,叶嘉莹为南开大学中文系学生开了两门课,白天讲汉魏六朝诗,晚上讲唐宋词。几节课下来,口口相传,外系、外校,甚至外地的一些学生也赶来听课。300个座位的阶梯教室里,加座竟然一直加到了讲台上,窗口、门口全是人,大家汗流浃背。叶先生得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才能走进教室、步上讲台。

1979年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为了控制人数,保证本系学生听课,南开大学中文系想出了发听课证的办法。200张听课证,却让300多人获得了合法席位。就读天津师大的徐晓莉多年后道出秘密:“我们不甘心总在门口受冷遇,就仿照听课证的样子,用萝卜刻成‘南开大学中文系’图章的样子扣在同样颜色和大小的纸片上……每次去听课,我内心的忐忑都像是在偷嘴吃的孩子。今天我才恍然,当年我所偷吃的,原来是一粒仙丹,一颗圣果!”徐晓莉的生命从此浸润到了诗词之中,她在天津广播电视大学执教时讲授的是古典文学,退休后又到老年大学开了诗词课。

03

授课的过程中,叶嘉莹创造了一个名词“弱德之美”,诠释中国古典诗词美感特质的本质性。她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这本是她用来形容清代词人朱彝尊的词,却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契合了起来。

我们在日常生活里,遇到躲不开的难受与委屈。要么选择鸵鸟战术,假装看不见它;要么抱怨一番,疏解一下,然后继续承受它;要么彻底躺倒,逆来顺受。很少有人能够去直面生活的苦难,并泰然处之。

叶嘉莹的做法,就是立在生活的逆境里,坚守住自己一贯追寻的东西,以它为根,就能学会和苦难相处,并在其中找到自己人生的位置。

就像她的好友刘秉松评价她:

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她把悲痛和快乐都一样处理,能够感知,但不沉溺其中,做什么都举重若轻的样子……我们中国古代的君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然而对于她来说,光是立住自己,是远远不够的。她从诗词中汲取了养分,拯救了自己的人生。而她最大的人生愿望,便是反哺诗词,给予它继续活下去的生命力。

她说,诗词是不会死的。每当人们问起她对诗词文化未来的看法,年近百岁的叶先生总喜欢引用一个故事作为回答。

她说,考古杂志曾经报道过一件事情,说两颗汉朝坟墓中挖出来的莲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迹般地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

“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

叶嘉莹觉得,她的一生,就是在呵护这颗古代中国遗落下来的宝莲,只要悉心浇水,加以培育,总会开出花来。

一生里,她最看重「教师」的身份。直到91岁时,她还在家中给学生上课。她要求学生读文献原文,多背诵。对于不认真的学生,她会严厉地批评,语气近乎呵斥。但学生如果刻苦认真,即使谈诗谈得笨拙可笑,她也宽容。

学生钟锦曾回忆,有一次同学们在课堂上各抒己见,一个年纪挺大的师兄说得完全不对路,旁人都听不下去了,但他非常认真投入。一看叶嘉莹,她用书把脸挡着,躲在后边悄悄地笑。

“捧起一把水来,天上的月亮就倒映在水中。水里的光影离你很近但又离你很远。我觉得天下的美都在于一种'距离',在你的想象之间,可望而不可及。'叶嘉莹这样解释'掬水月在手'。

一名学生体会过这种美。在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叶嘉莹站在台上讲课,他站在距离叶先生十几米的地方静静听着。'她讲的每句话你都能听懂,词里的美也能领略到,可就是觉得离叶先生那么遥远。'

有人形容这种感觉,月光很近,但月亮很远。

但叶嘉莹只谦虚地说,我只是水中之月。

编辑:JO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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