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王者荣耀》美术团队聊了聊流程优化、绘画技巧和风格转型
「东方骨架，现代手法」。文/托马斯之颅&以撒据葡萄君观察，不少从业者往往会下意识地认为，作为腾讯最成功的手游项目，《王者荣耀》（下称王者）的团队配置、工业化流程和开发理念，肯定位于寻常团队难以企及的层次。但实际上，他们也曾经面对一些相当普遍的难题。随便举几个例子：在推进原画生产时，因为流程不够严谨而造成“向前推翻”，往往会让画师陷入相当痛苦的修改状态；而正如之前《王者荣耀》美术总监在访谈中所说，「东方美学」重新定义了它的美术风格。这种抽象的理念到底该怎么执行？前一段时间，我们和《王者荣耀》的美术团队，聊了聊他们革新风格、提升品质和提高生产效率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些内容也代表了中国手游美术转型的尝试。作为这个系列的第二篇内容，在这篇文章中，你会看到《王者荣耀》负责版本内外美宣素材的生产和监修的美术团队，在工作流程、绘画技巧和风格推演方面的思考。以下为经过整理的采访内容。
01流程优化：让职责更单纯，避免“向前推翻”葡萄君：目前美宣同学们都要负责生产哪些素材？王者美术团队：比如皮肤的海报和外宣图、活动背景图、常驻背景图等等。出于整体把控的考虑，我们也会对IP做一些把控。比如有一个同事会负责所有英雄的形象规范，保证面部、武器、饰品等要素的统一。毕竟所有李白都要长得一模一样，不能头发时而左分时而右分，嘴里的草也左右摇摆……葡萄君：听起来工作量不小。王者美术团队：外包画师团队也会提供很多帮助。抛开创作，一张海报至少要反馈7-8次，每次反馈少则2个小时，多则半天到一天，之后再花5-6天做打磨……所以哪怕一张海报我们不是自己画，只是跟着外包做反馈和打磨，也要花近2周的时间。
葡萄君：所以一张图大概要画多久？王者美术团队：外宣素材相对自由，只要足够好看就够了，大多会在1个月以内完成。如果是出现在版本内的海报，我们会有一套完整的规范，它要表达这个皮肤最高光的时刻，内容的精细度也要和其他海报大致相当，尽可能展现所有细节，否则玩家会觉得货不对板。这会花费1-2个月的时间。
葡萄君：在设计皮肤时，你们从头到尾生产一张原画的流程是什么样的？王者美术团队：首先要根据需求头脑风暴，把皮肤的主题、背景故事、形象特征、调用元素归纳好，据此研究出英雄归属、皮肤等级、用户群体。以文字描述呈现出来之后，画师会提供两三个方案，选定方案之后，各组会做出设计难度的初步验证。到了原画团队手中，我们会评判皮肤的主题性，趣味性与表现特色，并以此设计出构图。这个环节主要由我们内部与外包画师密切合作完成，为了有更丰富的表现和特色，有时一款重点皮肤的原画我们会找到2位不同的画师分别设计。在最初的草图阶段，画师可以按自己的习惯进行，并重点把注意力放在构图探索、人物站位、角度和动作设计上。因为这个阶段是想法探索的过程，不拘形式和风格。
之后的色稿阶段，我们会根据英雄设定、故事，选择一个最切合主题的方案探索配色。通常这个阶段能尝试的配色组合并不多，但也可以在色调和光照氛围设计上做一些不同侧重点的尝试。在草图、色稿定下，画师完成刻画后，我们就会分不同层面进行整体评估，并给出具体反馈和调整信息。
葡萄君：你们会主要围绕哪些层面反馈？王者美术团队：第一是保证设计是对的，因为设定图只是一个平面素材，有时画师的理解会出现偏差；第二是检查比例、模型、部件等刻画与设定是否一致；第三是看整体的故事性、气氛是否与色稿阶段所确定的方向吻合。在这一步，我们通常需要把很多的想法“翻译”给画师。比如画面看起来不够神圣，这种主观感受怎么补全？我们就要想出办法：像是把光照氛围渲染得更恢弘、把面部高光或特效增强……再交给画师执行和检验。葡萄君：这个过程中，推进会经常遇到困难吗？王者美术团队：从头到尾比较顺利的情况是有的，不过中间如果出现了一些破坏性修改，就会导致向前推翻。比如草图阶段我们看的就是黑白构成、人物比例，这决定了之后的配色、刻画。而在后续阶段如果要重新改变构成，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画面变得怪怪的。这种状况一旦发生就很痛苦。有一种很不理想的状态，是画师开始机械性修图——反馈一点就改一点，完全失去了主观能动性。甚至画师在提交时，我们能从画面里看出两个字：绝望……葡萄君：因为前期的构成方案太关键了。王者美术团队：对，一张原画的灵魂就在于草图，气氛、形象、透视……都可以在这个阶段解决。像是一些专业的工作室，他们会把草图方案交给更强的画师做，甚至让老板把控质量，一定要无懈可击地完成，再让细化方面更擅长的画师来做细化。如果把这一环全部交给外包画师完成，就有可能埋下一些到后期才能发现的问题。而我们的办法，是试着让每个人的工作变得更单纯一点：在设定还原、结构呈现、手法表现、色调构成……等几个层面，让一个人只负责一个部分。时间长了，他们会对自己的部分比较敏感，这时再让他们交换工作内容。等轮换过几次，大家对所有环节都相对熟悉了，再去做整体把控，把细分维度交给新同学来做，这样对团队内部的培养也能形成良性循环，但前提是人力充足。02绘画技巧：东方骨架、现代手法葡萄君：在具体的绘画流程时，你们对于作品会有什么要求？王者美术团队：先说最抽象的美学。之前访谈中的「三圈层」框架也提到过：王者美学是王者用户和王者艺术作品的审美关系，用户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欣赏和体验，“看着美，看得懂、 并且激发用户的情感共鸣和思辨” 。
而王者美学有一个总的纲领：王者的气质内涵是“歌颂生命情感的多元世界”，我们传达给玩家的感受，要做到积极、阳光，并且在此基础上表现东方感。葡萄君：怎么突出东方感？王者美术团队：在整体上遵循「东方骨架，现代手法」的原则：即在精神层面和审美方法上偏向东方，而在手段上利用西方的一些理论去整合、探索。比如说西方追求空间感，近大远小的透视手段非常有冲击力；但东方的审美偏平面，比较含蓄，会用色彩隐约表达出空间感，比如说远处冷、近处暖；甚至是用黑白关系、图形叠加来体现。
图中图片素材源自网络在具体的东方元素上，像是飘带、流水这种流动性元素；长袍大袖这种传统服饰元素；水墨这种具有东方感的视觉元素；皮影、剪纸等传统艺术元素；手法上的画面留白，以及氛围、精神层面与西方不同的侠气感……在顶层的美术指导上，我们会强调这些，而不是陈旧腐朽、血腥暴力的东西。葡萄君：我们由三圈层的外层向内层来讲讲吧，首先在构图上怎么表达？王者美术团队：像前年杨玉环的「遇见飞天」，人物背后就是一个平面构图，背景偏装饰性。西方有一些题材也会用到这种手法，比如教堂、塔罗牌，但东方不只用到手法，关键是它背后在传达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强调人是主体、背景是辅助，强调从个人的眼光去看事情；
而西方则强调视角的呈递，比如从角落里看，是比较轻松、悬疑的感觉，换个角度就不同于此。东方不太善于这样表现——它所有要讲的东西都在这儿画着。
图中图片素材源自网络葡萄君：这让我想到了国产二次元游戏立绘的“内卷”，大家都在吐槽背景越来越大。也许在这背后也有文化差异的影响。王者美术团队：对，文化也有惯性嘛。为什么西方人不太喜欢戴口罩？可能是因为嘴部表情很多，人们需要通过它表达个性，而很难容忍戴上之后弱化差异性这件事；但东方注重家国情怀，就不会在意这么多。所以你看，在一些作品中西方人就喜欢遮眼睛——佐罗、蝙蝠侠……而中国的面罩反而是遮住下半边脸。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价值观，对他最后呈现出的视觉效果都会有影响。但如果要根据结果来反推，却很难总结出某种状态被呈现出来的原因。
微博用户@药锅锅 对二次元游戏立绘“内卷”的讨论葡萄君：配色方面又有什么案例？王者美术团队：配色方面，几乎每张图都结合了黑白反差、冷暖色相对比的手法。黑白量的占比可以形成不同调性，强化画面对情绪的影响；色彩对比也能烘托情绪、产生氛围。如果能用黑白反差区分层次，我们会首选黑白。因为黑白反差处于人视觉的最底层——当你把眼睛眯起来时，你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依然能看清黑白。在比较复杂的构图里，如果黑白没办法补足，就要用到其他手段。
比如这张海报，因为整体配色是偏亮、低饱和度的粉色、浅蓝、偏灰的紫色，人物身上没有什么重颜色可以抓。所以在构图时，要让人的大部分处于暗部，这样她的剪影才能更加明晰。并且与人身上的暖色对比，背景会融入一些冷色，这就是另一种补足的手段。
在这张海报里，如果画面中没有窗帘飘过来，这片光就不会被带过来，头发在暗部里就会显得很亮。但如果头发太亮，就会跟前面提到的表现手段有点相似。为了找差别，人物的一部分亮部反而要比背景亮一点，这些反差才能把人物的轮廓勾勒出来。但是一个单一的轮廓，会显得画面很扁平，所以轮廓上也要有不同的对比——它的亮度有一些变化，不会从头到尾比背景亮。像这个纱裙的亮部就比背景暗，暗部也是一样，这种变化有些是人为的，有些则是随机应变。
比如这块颜色，我们本来是为了体现它的暗，但它的背景会浓一点，那我们是想办法在背景里增加一些亮的成分来衬托这个黑色，还是把它做成亮色，和背景形成反差？整个画面的规划一定要思路统一。如果你中途做了一些修改，把整体塑造轮廓的思路打断了，就会看起来怪怪的，可能整体画面都会因为这一个点的调整，造成更大范围的修改。打个比方，手机拍照时会自动识别，用最暗的两个极点规划中间色阶的亮度和饱和度。那如果你突然拉远距离，出现了许多新内容，整个从暗到亮的变化就得重新布局一次，不然画面里可能会有一些东西曝掉。画画也是这样，加了东西进去，整体平衡性、构图完整性就会受到影响。葡萄君：这都属于外层的表现手法。王者美术团队：是的，说到内容和气质层面，我们以鲁班大师和鲁班七号的海报为例。在故事里，鲁班大师与鲁班七号是发明与被发明的关系，同时还有一种父子般的联系。之后鲁班七号被借去打仗、意外走失，大师为了找他做了一对机械翅膀。这些故事内容，你在背景中就能看到一些端倪。
而在气质层面，我们提取主题内涵是父子情。这个内涵可以抽离出什么画面？我们想到的有陪伴、教育、鼓励、保护……等等，并找参考做了几个备选。
最后选择的，则是刚刚组装完成时的对视场景。
葡萄君：其他草图看着都挺亲密，但最后你们反而选了一张有些克制的，这似乎更符合东方人内敛的风格。王者美术团队：没错，这种情感表达比较含蓄。另外，因为世界观时间线的状态，他们的这段回忆可能不是很真实。因此在气氛上我们用了比较泛的光线，意图营造一种虚幻感。前几年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剧情中闪回主角的奶奶和她父亲见面时的场景，就用了一样的手法。
03风格转型：更高的要求，更新的尝试葡萄君：你们会如何总结现在王者原画的美术风格？我看你们的招聘信息中提到，要求擅长欧美和国风的厚涂美学。王者美术团队：对。我们的写实风要求材质、光影、素描都足够精致，这很考验画师的塑造能力，所以最好受过一些欧美的绘画训练。如果是国画出身，或者一直画水彩、平涂、赛璐璐，对厚涂的掌握可能不会那么到位。但与此同时，我们又希望作者有东方美学结构的基础，至少要懂得国风是什么样的。葡萄君：但欧美和国风真的能够统一吗？这个过程中会有什么难点？王者美术团队：王者对差异化、风格化的追求是第一个难点。为了呼应王者本身的明亮风格，同时也与其他游戏暗部投影过多的特点作出区分，我们要把画面中的暗部统一变亮。但这样做之后，细节曝光量会变得很高，对于画面精致度的要求也就更高。因为人是“一白遮百丑”，而画画是“一黑遮百丑”；其次，王者是个以国风为主的多元世界——有欧美、国风、卡通、二次元……等等题材。像去年的时之恋人，我们就想尝试一下二次元的感觉。于是先是用了厚涂写实的画风，但后来又做了一些调整，让它的二次元风格更加纯粹，只在光影的氛围塑造上，让它往厚涂靠近一些。
因为二次元和厚涂有线条的明显区别，一些标志性的处理手法和特征，我们要尽量保留。如果画得太厚涂，那么风格虽然统一了，二次元玩家却有可能不买账。但这样处理后，我们的主题就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这种冲突也是导致视觉风格难以整合的原因之一。葡萄君：所以未来你们希望制作更多的，融合欧美厚涂风格和东方元素的作品？王者美术团队：是的，现在游戏里其实已经有些皮肤有这种感觉了，比如上官婉儿的「修竹墨客」。她这种流动感、飘带，还有笔墨，都是带有东方感的元素；这种留白、平衡构图和侠气感，也有很强的东方特征。
葡萄君：加入王者项目组之后，你们自己的工作习惯有什么改变？王者美术团队：一方面是个人思维到项目思维的变化。个人思维下，前期可以不停出效果、做尝试，随时都可能推翻，方法也不讲究，甚至把草图画得非常草；但针对项目，从草图开始，每个步骤都要保证大家能看懂，因为每件事都要按步骤执行。另一方面，王者的用户群体太大了，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玩家表达不满，你都会承担巨大的压力。我们不能以个人的标准去衡量美丑，而是要顾及大众的感受。
比如之前李白的「凤求凰」翻新，我们希望李白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但玩家们觉得面部改动之后，这个角色就不像李白了。最后考虑到玩家的习惯，我们还是把面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葡萄君：为这样的产品做设计，会不会也会有点儿遗憾？毕竟你们不能实现太多的个人表达。王者美术团队：海报的本质是宣传广告，美学素养、技术积累和表现手法都是手段。就算一张图的艺术价值极高，但玩家看着就是不想买，那这张作品对项目来讲还是失败的。但在保证商业性的同时，我们依然可以追求艺术性，创造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比如前一段时间大乔的「白鹤梁神女」的成绩和评价就还不错。我们把她放在了夕阳下面，如果画得太白又不好看，所以我们会尽量遮挡很亮的光源。这让图的暗部面积很大，但我们又保证了她面部和衣着细节的精度，没有任何死黑的空间。与此同时国画讲究留白，但我们又没有随意地制造大片空白，而是用日光和水光来代替留白，保证了画面的内涵，在画面整体呈现恬静的同时，又不失一瞬间动态所凝固下来的一种动势美感。
葡萄君：总的来说，你们会如何评价现在王者的原画水平？王者美术团队：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专业。不过现在世界最优秀的游戏原画，可能需要全球外包美术团队和画师的支援。他们对叙事、风格和工作流程都研究得非常透彻。而我们希望融入更多的东方味道，这对团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还要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