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四章 买鱼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贵生告别桃花和岳父岳母，跟在二叔身后往外走。临出街门的时候回眸看了桃花一眼，溢满眼神儿的眷恋让桃花的心瞬间融化成为一汪春水。桃花强自忍耐着，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桃花暗暗思忖：怪不得都说“女生外向”！这一成了亲，竟然片刻也不想和贵生分离了呢。本来爹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现如今贵生好像是更加令自己牵肠挂肚了。
桃花和爹娘净了面，更了衣，坐在堂屋里面才说了几句闲话儿，“惠风楼”的掌柜便亲自带着伙计们抬着大食盒子走了进来。众人向桃花爹娘问过好，手脚麻利地往八仙桌子上摆放菜肴。四冷碟六热炒，全是“惠风楼”的招牌名菜。最后，托上来一个大大的、描花缀叶的、头笸麦面蒸就的寿桃。
“惠丰楼”掌柜向着桃花的父亲行了一个拱手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谋得高就，令爱又嫁入官渡王家，无不是一等一的喜事儿。小店攒足精神打理了十道菜肴，特意制作了寿桃前来道喜。寿桃的制作工艺，是年前小店派人去青岛王哥庄学成的，轻易也不亮出来。今日赶上先生双喜临门，略表心意吧。”
桃花闻言心中一动：青岛，贵生做事的地方啊！贵生说青岛靠着大海，好看得很。天是蓝的，树是绿的，房子是红顶白墙的。青岛的大海里面出产鱼虾，就像台儿庄的田地里面出产粮食和菜蔬，司空见惯，滋养一方生民。可是，贵生没有说过青岛有一个叫王哥庄的地方会做寿桃啊！这寿桃做得真是喜庆，真是好看。喜鹊登梅的图案，一枝一花摆布得恰到好处。用鲜亮亮的颜色描画了，惟妙惟肖。桃花欣喜地端详着寿桃，唇角绽开一个明丽的微笑。
桃花和爹娘说说笑笑吃过晚饭，月亮的清辉已经漫过正屋飞脊，洒进方方正正的庭院里面。待到“惠风楼”的伙计提着灯笼过来收拾了盘盏，一家三口便关门落闩各自歇息。
桃花离开家只不过三天光景，拂面的春风就明显地柔软下来。触碰到雕花窗棂上糊着的白莲纸，轻得几乎毫无声息。东厢檐下的两株水蜜桃树，正是花儿开得盛极而衰之际。被风儿裹挟了，就有殷红的花瓣儿“簌簌”落下。听在耳中，或多或少都会泛起几分伤感。
桃花躺在自己睡了十八年的雕花红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娘为了迎她回门，在床上铺置了里表三新的被褥。被褥肯定是提前晾晒过了，松松软软带着好闻的阳光味道。桃花躺在被窝里，就像是躺在云彩上。桃花感觉很累，却不敢闭上眼睛。只要意识稍稍游离，贵生就笑吟吟地站在眼前。桃花的心里沉甸甸的又轻飘飘的，酸涩涩的又甜蜜蜜的。几次三番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桃花就不由地生出几分羞恼，红着脸暗暗斥责自己——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明白纲常理的，竟然不堪到这般地步！相夫教子、归宁省亲皆有理法所循，你意悬悬、心荡荡的是一个什么道理？你趁早儿睡了吧，明日早起给爹娘做一顿肉丝儿炝锅手擀面吃，才是正经营生。曲阜虽然离着不远，爹娘去了只怕也是不容易回来的……
桃花一心一意约束着自己不去想念贵生，三番五次勒令自己快快入睡。恍恍惚惚的，似乎也真的睡着了。然而，风过窗棂她听到了，更夫柝锣她听到了，归人脚步她听到了，晨启门扉她听到了……
桃花眼看着曦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漫进屋子，轻轻地叹息一声起身下床。她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四肢无力，不由地泛出一个苦笑——这才刚刚归省一夜，以后难不成还要日日煎熬？
桃花慢慢地梳洗整齐，打开房门轻手轻脚走进灶屋。灶屋还是原先的样子，细看却发现一些厨具不在了。桃花知道那些厨具已经被爹娘收拾妥当，即将随同爹娘前往曲阜。桃花的心撕成两瓣儿，一瓣儿托着贵生，一瓣儿托着爹娘。如果贵生和爹娘都能够陪着她，一辈子也不分开有多好啊！
桃花在灶屋门口站了一会儿，试干眼角的泪珠。扎上五色稼禾的蓝布围裙，挽起缠枝莲花的红绸袖口，端起鲤鱼卧波的陶瓷面盆，走到灶台一角掀开黑釉面缸的杨木盖子，舀了半盆精细麦面粉，撒进一撮精细咸盐面儿，磕进两个新鲜的红皮鸡蛋，一手端着半葫芦瓢清凉井水，一手攥着一双加长乌木筷子，一边添水一边快速搅动着面粉。
桃花听到了爹娘房门开启的声音，听到了爹娘说话的声音。这时候陶瓷盆里的麦面细粉，已经被桃花搅拌成均匀的絮状。桃花把筷子上沾染的面絮抹进陶瓷盆里，下手将面絮揉成光滑的面团儿，顺手扯过来一个高粱秸秆编扎的精巧盖帘，覆盖在陶瓷盆上。揉好的面团需要饧上一会儿，让面筋均匀地吸水伸展，才能够增加面粉的柔韧劲头儿。饧面最短也得一刻钟，正好趁着这个功夫儿打理配菜。
桃花抓起一绺儿鲜嫩的头刀红根韭菜仔细地捡择，韭菜浓烈的香味儿让黯淡的清晨鲜活起来。桃花一扫心中忧郁，打定主意吃过早饭让娘出去买一块五花当腰新鲜猪肉。她到后园子里面割上几刀红根韭菜，再把渤海湾出产的虾干儿用清水泡发了，细细地切丁搭配，包一顿三鲜馅儿白面饺子吃。
桃花正自思量，灶屋的门口一暗，娘拎着裙摆端端庄庄走了进来。
自己的亲娘，无须拘礼，桃花站直身子笑嘻嘻地问候道：“娘，早啊！”
娘盯着桃花看，疼惜地说道：“眼睛肿了，脸色黄黄的，看样子是昨儿个夜里没有睡好啊！”
桃花的脸色一红，微微侧过头去躲避着娘的视线，说道：“睡得挺好的！一觉睡到天亮，睡多了。”
娘明察秋毫地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过巷道，停止在街门口。娘微微一愣，街门就被有节奏地轻轻敲响。桃花听见爹走过院落前去开启街门，娘低声自言自语道：“学校前日才来信催着过去，今儿个又来信了？这催命的劲儿，快赶上十二道金牌了！”
娘的话音刚落，桃花竟然隐隐约约听到贵生的声音。没错，就是贵生的声音！贵生大声地向爹问好，“咣当咔嚓”一阵响，把一辆崭新的洋车子停在当院。
桃花从惊诧中醒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灶屋门口。而且，手里面还攥着一把待择的韭菜。桃花情知被爹娘和贵生看破了急切心思，脸上火烧火燎起来。一扭胳膊，将双手藏在身后。
贵生满脸欣慰的笑容，额角带汗，双目如火，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桃花看。与桃花分开也就一个晚上，他却感觉到好像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光。
桃花在贵生热切的目光里，一张俏脸愈发艳红。羞涩地轻轻一跺右脚，嗔道：“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贵生让桃花问得无言以对！我怎么来了？我想你了呗！从昨天下午还没有离开你家，我就想你了。一连四天见不到你，我绝对受不了！为了找到理由过来看你，昨天下午我离开你家就去买了这辆自行车。虽然练习骑车这个借口，挡不住爹娘亲戚的明辨，却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小姑奶奶你倒是给我留点儿面子，别让我当着你爹你娘的面，说一些掩耳盗铃的话啊！
桃花问出这句话来，别说是贵生，就连杨校长、杨师母也没有料到。小辈儿之间说话，老辈儿终究不好插嘴打岔，一时之间气氛竟然尴尬起来。贵生心想：好不好的，桃花已经把话问到眼前了。四个人就这么杵在院子里面，终究不是一个了局。解铃还须系铃人，少不得还得自己来打破僵局。
贵生拍了拍自行车结实的牛皮车座，对桃花说道：“昨天下午听说顺昌洋货行进了一批自行车，我就买了一辆骑回家去了。咱爹咱娘惦念着岳父岳母不日远行，家里面免不了会有搬搬运运、采采买买的活计。你是新媳妇儿，出头露面终究是不太方便。天一亮，就打发我过来帮忙做事了。”
听罢贵生的一番说辞，杨校长与杨师母相视而笑。他们是过来人，岂有不知道贵生的话真假参半？真也罢，假也罢，都是因为惦记着桃花，想念着桃花。女儿能够嫁给这么一个贴心贴意的女婿，足以令他们欣慰了！
杨校长轻咳一声，招呼贵生道：“院内清冷，贤婿屋里用茶吧。”
桃花眼看着贵生跟在爹的身后往堂屋里面走，突然想起新烧开的井水还没有送进堂屋。正想转身拎起水壶，手臂上被娘轻轻点了一下。娘压低声音说道：“花儿，娘知道儿女大了三分客，不好轻易说教了。但是今儿个既然让娘遇见了，娘就得提点你一句。你和贵生再恩爱随性，也不可以当着旁人说一些让他招架不住的话。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给足了他面子，他才会疼惜你。你若是把他的面子伤了，他做出啥事儿都不稀罕。与其事到临头后悔莫及，倒不如每日里恭谨言行为好。”
桃花被娘说出一身细汗，赶紧答应下来。娘是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每每如此说话，必定事出紧急。也就是说，她对待贵生的言语，让娘觉得对她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了。她今后务必要谨记娘的教诲，不再言语孟浪。
桃花到堂屋里面给爹爹和贵生沏好碧螺春茶，打点了瓜子、花生、桃酥、蛋糕四碟小吃，告辞回到灶屋。娘已经擀好了柔韧细长的面条，做好了肉丁蘑菇浇头，正在精心配制各色菜肴。桃花知道，娘是把贵生当作客人招待了。
家中待客，原有老礼儿，不管主食吃什么，早餐必得打点二凉四热六道菜肴。桃花在铜盆里面用温水净了手，麻利地切了一小碟五香疙瘩头、捞了一小碟糖蒜。既然娘烧制了肉丁蘑菇浇头儿，红根韭菜就闪下了。桃花把红根韭菜切成规整的碎沫，打上四个鸡蛋搅拌均匀。待到娘腾出手来，就可以上锅炒制了。桃花把韭菜鸡蛋液搁在灶头，剥下四片白菜嫩叶斜刀削片。娘炒的醋溜白菜味道鲜美，贵生一定爱吃。
桃花正忙活着，忽然听见娘轻声笑道：“女婿是贵客，这些寻常菜肴不能上桌的。小缸里面有预备给你吃的烧鸡、熏鱼和糟虾，拿出一些来蒸热。再把煮熟了的南四湖咸鸭蛋切上一碟，差不多也就够了。”
桃花见娘如此郑重其事地招待贵生，心里面欢喜不已。欢喜归欢喜，嘴上却说道：“大清早的，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呀。叫我说娘就烧制一道醋溜白菜，管保他吃得欢实。”
娘对自己炒制的醋溜白菜，始终是充满信心的。听见桃花这么说，便笑道：“行，行，行，那就再炒上一道醋溜白菜。”
二凉四热六道菜端上餐桌，色香味俱全。再配上爽滑筋道、鲜香可口的蘑菇肉丁手擀面，令人胃口大开。
贵生也不矜持，吃得实实在在。杨校长和杨师母十八年来只对着猫咪一样乖巧的女儿，看惯了女儿小口小口吃饭的样子。虽然让人欢喜，却也太过秀气。突然间来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女婿，把一餐饭菜吃得风卷残云，杨校长和杨师母不由地喜上心头。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早饭，杨校长叫住起身准备收拾碗筷的桃花，说道：“花儿，正好贵生也在这里，我要知会你们一声儿。曲阜学校来信催促了，让我尽快到任。我和你娘合计好了，就在明天启程。该嘱咐你的话，你娘也都嘱咐你了。你要孝敬公婆，礼敬贵生。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爹相信你离不了大格儿。你也不必哭哭啼啼的！如今你是王家的人了，公公婆婆自然会疼爱你。你就把孝敬我和你娘的心思，转到公公婆婆身上去吧。”
爹发话了，桃花是不敢掉眼泪的。爹外表儒雅，骨子里面却是十分刚烈。说出来的话，从来不容置疑。爹当着贵生的面说这些话，必定思谋了一番。有贵生陪着，自己离别爹娘的悲苦会减少一些。
贵生没有想到岳父会告知启程日期，心中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从此以后桃花就会安安心心地住在官渡，忧的是桃花不舍得爹娘远行已经含悲忍痛。贵生看看岳父岳母，又看看桃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师母看出来桃花的隐忍和贵生的失措，不忍心让孩子们各自为难，便开口说道：“花儿，你不是想吃三鲜馅儿饺子吗？碗筷不用你拾掇，你到柜子抽屉里面拿上钱，和贵生上街买一块五花猪肉吧。”
贵生闻言如释重负，拉着桃花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娘，我有钱。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挣了钱理应给爹娘花。”
贵生拉着桃花走出街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三步两步跑回院子把自行车搬出街门。贵生看看岳父岳母没有跟出来，便拉住桃花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你坐后座上，我带着你。”
桃花还没有从爹娘远行的消息中回过神儿来，离开爹娘的视线直想掉眼泪。被贵生这么一打岔儿，桃花哭笑不得，瞪了贵生一眼，嗔道：“拐上大街走十几个门脸儿的事儿，还用得着骑洋车子啊？你看看满大街有几个女的坐在洋车子上到处跑？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贵生拽住桃花的胳膊不松手，笑道：“怎么没有？我来的路上看见两拨师范学校的学生，男男女女都有。有骑车子的，有坐车子的，也有走路的，都去运河上看春汛了。运河里面的水，一天比一天见涨了。水脉一涨，大鱼就多了。码头上好多船家在卖新鲜大鱼，咱们过去买上一尾做给爹娘吃。”
桃花听得心动，轻咬朱唇犹豫着是不是要坐上自行车，跟着贵生去码头上买鱼。贵生见桃花的态度有所松动，微笑着暗暗施压，说道：“你上不上来？你要是不上后座，我就把你搁在前梁上。”
贵生说着，揽起桃花纤细的腰肢作势欲往自行车前梁上面放。桃花羞红了脸，伸出双手猛推贵生，嗔道：“你疯了呀？脸面不要了呀？”
贵生笑道：“咱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证八抬大轿，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别说是我骑自行车带着你，就算是我背着你、抱着你，谁敢笑话？来，快上车。”
桃花听见贵生这样说，想想这话真实不虚。她跟着当家的走街串巷，谁敢说三道四？桃花横下心轻盈一跃，坐上自行车后座。贵生高兴得笑出声来，说道：“你可抓牢稳了，千万别摔下来。你要是害怕，尽管搂着我的腰。走喽——”
贵生兴奋地蹬着自行车，飞快地冲向大街。春风拂面，掀起桃花额前的刘海儿、鬓边的青丝，让桃花有飞翔的感觉。贵生好闻的体味随风飘来，火种一般点燃了桃花的眷恋。桃花心思荡漾，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她想让贵生停下来，却口干舌燥发不出来一丝儿声息。长长的巷子是青石铺就的路面，自行车轮胎碾压过去就会不时地弹跳。巷子一侧的渠沟里面流水正欢，映着阳光反射在桃花的脸上，让桃花头昏目眩。桃花觉得自己坐不安稳，不知不觉紧紧拽住了贵生的衣襟。
自行车驶出长巷，拐上大街，街边渠沟里边汇聚了更多的流水，滋润得古老街道生机勃勃。台儿庄是一座名符其实的水城，奔流不息的泇河纳揽百溪，自东向西穿城而过，劈出庄南、庄北临水人家。
大概是自从遥远的汉代建庄开始，台儿庄人就笃信“流水生财”吧？反之是街巷开辟到哪里，渠沟就挖掘到哪里。村庄不断地扩大，水系就不断地延伸。到了明清时期京杭大运河漕运兴旺，台儿庄一下子成为通衢之地。这些繁荣景象，桃花并没有见过。但是，桃花自小就听爹娘讲故事似地讲起过。
台儿庄不仅仅叫台儿庄，也叫兰陵城。桃花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个名叫“兰陵笑笑生”的人，在台儿庄写过一本书。书中写的是什么内容，却没有听到爹娘谈论过。桃花经常听到爹娘诵读《峄县志》，耳濡目染之下对台儿庄盛景张口就来：“台（儿）庄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商贾云集，居民饶给，村镇之大，早于一邑，被乾隆称为天下第一庄。”“商贾迤逦，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
古运河流经台儿庄，是借了泇河之道。泇河怎样的走势，古运河就是怎样的走势。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唯独在台儿庄地段，呈现出东西走向。这个大弯儿一拐，就拐出了几千米石驳堤岸。
几千米石驳堤岸寸土寸金，密密麻麻分布着13处声名赫赫的码头。码头与码头之间紧紧连接，却丝毫没有影响各自的生意。放眼望去，只见频繁繁舟楫往来，热闹闹宾主穿梭。
台儿庄商家深谙“助人者自助 自助者多助”的道理，相互之间是绝不倾轧的。不但不相互倾轧，对待往来宾客更是仁爱智信。随着人气的积攒兴旺，银钱进项也就越来越宽绰。有了富裕的家境垫足底气，台儿庄人比赛似地识礼节、知荣辱。各家各户的日子，愈发过得风生水起。别说是外乡过客，就算是本乡本土的人，也会发现错眼不见，台儿庄就冒出来新建的房舍和新开的店铺。
贵生不经常到台儿庄来，并不熟悉台儿庄的大街小巷。驶上大街以后，就发现找不到去河边的路了。但是，他不想让桃花知道这块“短板”。桃花本来就不想跟着他去河边，一旦知道了他是在“盲人骑瞎马”，立刻就会跳下车子。贵生一边踩着自行车，一边抬着头四下打量。他认识万家宅院“扶风堂”，“扶风堂”大门正对着运河堤岸。只要顺着“扶风堂”院墙的左侧或者右侧巷子绕到大门口，就是与步升桥相隔不远的十四万码头。
桃花不知道贵生在瞎转悠，更不知道贵生已经在台儿庄的八街四百三十七巷中迷路。桃花只知道自行车在飞跑，自己在眩晕。街巷之中大同小异的明清式样房屋宅院倏忽而过，已然分辨不清楚东西南北，不由得心中暗暗着急。
桃花着急，贵生更着急——兴致勃勃地撺掇着媳妇儿去河边买大鱼，大鱼没有买到却带着媳妇走丢了。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自己就得成为全台儿庄的笑话。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只怕这个笑话用不上多久，就会随着运河里面的踏浪飞舟北上京津、南下苏杭。运河上行走的人们既孤独寂寞，又藏龙卧虎。回头再编出一段书、写出一台戏到处传唱，自己还不得“千古流芳”啊？
贵生急得心慌意乱，寻着一条正南正北的巷子就钻了进去。桃花的家在庄南，运河在庄里。他知道只要往北走，就会寻摸到运河边上。
巷子很宽，也很直，错落分布着几户人家。黑漆大门或开或掩，静悄悄地没有声息。自行车驶过一片宁静，碾轧起一串“叮叮咣咣”地声响。贵生听在耳中，忍不住心里发毛，闷着头用力踩踏着车蹬子，盼望着早一点儿驶出这条令人紧张的巷子。堪堪行驶到巷子中间，一座大门里面突然走出一个人来。贵生猝不及防，用尽全身力气也刹不住车闸，自行车带着风声直向来人撞去。来人反应迅速，猛地往墙边一贴身子，伸手攥住自行车龙头用力一㩐，就把贵生晃下车来。贵生站立不稳，却本能地反手去护持桃花。在贵生心里，桃花的安全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贵生的双手围向身后，却划拉了一个空。急忙扭头看时，发现桃花已经贴着墙壁站稳身子，双手牢牢地抓住自行车后座。贵生又惊又喜，暗道侥幸：如果不是桃花抓稳了自行车后座，自己只怕是要摔得很惨。
桃花安然无恙，贵生的心思就可以放到来人身上了。那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略微偏瘦的中等身材，穿一件深蓝色薄呢长衫，拎一个暗红色桃木药箱，气度沉静，双目有神。如果不是切身体会，贵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股将自己晃下自行车的巨大力量，是出自这样一个文雅之人手中。
那人一直盯着贵生看，看到贵生对桃花的在意与呵护，唇边绽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手腕上暴起的筋脉也悄然隐去。
跟在那人身后一个富商打扮的人，惊魂初定，抢上前来问候道：“速水先生您没事儿吧？磕着、碰着了吗？”
那人摇头，说道：“无妨！张老板请回吧，让令公子按时服药即可。三天之后，我再登门诊治。”
经商之人最是懂得趋利避害和气生财，闻言面露喜色拱手告辞，急急忙忙隐入大门不见了。那人看了贵生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着打量着药箱。贵生知道是自己惊扰了人家，理应赔礼道歉，便爽快地说道：“抱歉啊！越骑越快，刹不住车了。”
那人微微一笑，操着一口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滕县口音，问贵生道：“阁下这是要到哪里去？”
贵生也笑了，说道：“扶风堂。”
那人抬手一指北边巷口，说道：“出巷口右拐直行，见到第四个巷口左拐直行。出巷口再右拐直行两条巷口，就是'扶风堂’后墙。'扶风堂’左侧巷子中段在铺置新石板，过不去自行车。”
贵生闻言，不禁心生佩服：好家伙，这是哪家的医生啊？听口音不是这一带的人，说起台儿庄的大街小巷却了如指掌。若非记忆力超群，必定是处处在意留心。
那人没有再说话，拎着药箱向南而去。贵生一心惦记着买大鱼，推上自行车就要走，却被桃花一把拽住。桃花盯着那人的背影看，警觉地说道：“这人好怪啊，阴森森的。速水先生，这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姓氏啊？”
贵生一愣：阴森森的？没有啊！只是面对面的时候，感觉到有点儿紧张而已！速水先生，速水先生，呀，难道这个人就是给母亲看治心脏病的日本牧师吗？如果真的是他，倒是要说一声“谢谢了”。
贵生急忙回头张望，发现速水信一走得很快。身形在巷口一闪，立刻消失了踪迹。贵生收回目光，笑着对桃花说道：“我大概猜出来他是谁了！他应该是给咱娘看病的日本牧师，叫速水信一。”
贵生的话，并没有让桃花信服。桃花微微皱着眉头，说道：“给咱娘看病的日本牧师不是在滕县吗？啥时候跑到台儿庄来了？”
贵生看着桃花认真的样子，开心极了。桃花一认真就皱眉头，一皱眉头就娇俏可爱。比起她的欢笑和嗔恼，更加让贵生疼爱。贵生笑道：“牧师是外国天主教的布道者，是向教民传播福音的。就像中国的和尚、道士，不是都讲究云游吗？速水牧师会治病，邀请他的人就会多。别说是来台儿庄，就是上济南、下徐州，想来都是有的。即便不是为了治病救人，他来台儿庄也不奇怪啊。台儿庄有晚清时期最大的天主教堂，在教会里面地位应该和佛教里面的灵岩寺、道教里面的五峰山差不多。牧师们经常来往，方便提高学识。咱们快走吧，赶紧给咱爹咱娘买大鱼去！”
贵生猛踩自行车，依照速水信一指点的路径顺利找到“扶风堂”。沿着“扶风堂”右侧巷子直行，便与宽阔热闹的大运河撞了一个满怀。风贴着水面吹过来，柔软着满怀的清凉。有水腥气和泥腥气从河底泛上来，入鼻却并不令人生厌。大运河特有的春天气息生动着灵活着，催发出心中无边的欢喜与期待。人们也说不清楚到底在欢喜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面一波一波地荡漾出美妙的感觉。天空是瓦蓝、瓦蓝的颜色，丝丝缕缕棉絮状流云慵懒地游弋着。阳光少了遮挡便肆无忌惮，箭矢般飞射而下，照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桃花略微后退一步，避开炙热的阳光，隐身在傍岸商铺廊檐下面欣赏着生机勃勃的大运河。大大小小穿梭的船，高高低低鼓风的帆，层层叠叠堆积的货，林林总总应答的腔，无一不在尽情渲染着古老商埠的繁忙与繁华。没有人知道桃花喜欢运河岸边的气氛，桃花也很少涉足运河岸边商铺。热闹的地方终究是人多眼杂，不适合闺阁女儿行走逗留。然而，今天她不再害怕也不再忌讳了。她已经出嫁，夫纲为天。夫君带着她沿河赏景，就没有人会耻笑她不遵礼法。
桃花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分一寸打量着运河两岸的好风光。突然听到贵生慨叹道：“真是富贵险中求啊！你说李克敬一个落魄书生，怎么就敢冲破重重护卫，在步云桥上给康熙皇帝献上《雅颂八章》？若不是他冒死一献，也不会有这座步云桥了！”
桃花循声眺望，遥见步云桥跨月河而立。三层青石平台、朱红色石雕栏杆，清晰可辨。此桥寓意深刻，象征着“连升三级”“平步青云”“步步高升”。桃花喜欢步云桥的秀美端庄，却不喜欢贵生的论调。略一沉吟，说道：“没有李克敬，也有步云桥。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步云桥，叫马公桥。你应该说没有大明朝天启元年的峄县知县马希曾，就没有这座步云桥。李克敬为自己跪献《雅颂八章》，马希曾为百姓捐建月河石桥。”
贵生听懂了桃花的言外之意，张口结舌。半天，讪讪地说道：“我只知道这是一座古桥，还真不知道马县令。桥栏石柱上的雕刻，就是纪念马县令的吧？”
桃花吃惊地看着贵生，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一座桥的故事而已！知道了不值得炫耀，不知道了也不至于耻笑。帮夫助子是女子生平第一大事，遇到夫君不明白的地方，提点一下也是恪尽妇道。
桃花故意不看贵生，轻描淡写地说道：“桥头最大的石碑，是当地士绅为纪念马县令而立的。马县令用心良苦，在石桥上雕刻了西汉时期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他想让后世子民像匡衡一样勤奋好学，为国出力。只可惜匡衡入仕以后贪谋私利，晚节不保。”
桃花的聪明机智，贵生领教过了。桃花的学识丰富，贵生也早有预料。但是，贵生却没有想到桃花会如此善解人意。貌似不经意之间，就把步云桥给他详细解说明白了。而且，还不让他有丝毫尴尬。这是媳妇吗？这是宝贝啊！女人给了男人一张脸，男人就得还给女人一腔爱。
贵生一把抓住桃花的手，说道：“走，步云桥下有一户人家做石头大饼和脆皮鸡，我去买给你吃。”
贵生喜不自禁的模样儿，让桃花明白他已经揣摩透了话中深意。懂得并且认可，便是知音。嫁给一个懂得自己、认可自己的丈夫，是女人最大的福气啊！
桃花笑着挣脱贵生的手，说道：“今儿个买鱼买肉包饺子，很不必去买石头大饼、脆皮鸡。咱们出来有一会儿了，爹和娘一定等得着急，赶紧回去是正经。”
贵生忙不迭地跑向停泊在十四万码头旁边的渔舟，挑选了一条七斤多重的运河鲤鱼买下。用一束蒲草拴了鱼嘴，系到自行车龙头上推着。走到万家肉铺档口，又买了一刀接近后臀部位的五花三层新鲜猪肉。
有了贵生的陪伴，桃花和爹娘都少了一些离愁别绪。一家人高高兴兴整治出一桌子菜肴吃了，眼看着日影西斜。贵生嘱咐桃花切勿悲戚，要让爹娘心无挂碍地离家赴任。桃花知道贵生明天一早就会过来，送走了爹娘就会接她回家，也就放宽了心思。
那一夜，杨师母本来想陪着女儿，却被杨校长站在院子里面喊了出去。桃花隔着窗棂听到爹爹对娘说道：“花儿嫁出去，再回家来就是客人。你也不必像原先那样把她当成小孩子，更没有一个陪着客人歇宿的道理。都早早歇息吧，明天还要起早赶路。”
桃花知道爹爹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流下眼泪的同时，心也就硬朗起来：是呢！出了嫁，为人妇，就要顶门立户过日子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经意打点着，哪里还容得下娇娇弱弱的小女儿做派？睡吧，睡吧，明天一定要早早起身给爹娘做一顿可口的饭食，让爹娘吃罢早饭放心畅意地走。儿女对爹娘最大的孝心，是让爹娘能够“相忘”——因为放心，不再挂心！
睡意大概是世界上最傲娇的东西之一，决不会随着人们的心意去去来来。越是追寻，越是不得。桃花在辗转反侧之中听见起风了，临窗桃枝发出轻微的震颤。雨滴弹来，初始是一两滴、三五滴，还能够分辨清楚叩击瓦檐的浊响、叩击窗扉的清响。慢慢地就密集起来，展开扯天扯地的大网，牢牢地护持住深深的夜。声响入耳，桃花的心中反倒是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被一片祥和包裹着，暖意融融。她调集起所有的听觉神经，细细地触摸飘洒的雨丝，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桃花是被惊醒的！
确切地说，桃花是被贵生娘说话的声音给惊醒的。桃花来不及彻底清醒就吃惊地瞪大眼睛，心头“突突”直跳——婆婆怎么会来？
婆婆的声音低低传来：“亲家母，快别去叫醒花儿。孩子心里要强言语紧，这些日子必定是大事小事左右掂量睡不好觉。俺和她爹过来就是专为您和亲家公送行的，与花儿不相干，且让她睡着吧！”
什么？公公也来了？来给爹娘送行？桃花“扑棱”坐起，心头一热，眼睛中就泛起泪花：亲亲的公婆耶，你们这是要折煞俺吗？咱台儿庄从古到今，就没有赶着上门送亲家的。这大清早的下着雨，您二位是多早晚起身往出赶的？哎呀俺的天哪，俺可咋报答这情分呢？
桃花手忙脚乱穿戴整齐，抓起桃木梳子胡乱拢了几下头发，一把拽开房门。时辰还早，再加上雨天光线黯淡，桃花家的堂屋里面掌上了汽灯。明晃晃、亮堂堂的，竟然营造出逢年过节的喜庆气氛。
贵生娘坐在堂屋里面和桃花娘说着话，闻听东厢房门响，展眼看见桃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赶紧喊道：“花儿别急！下雨天凉，得加衣裳。”
贵生娘说话的当口儿，小巧已经跑了过来，抖开一件暗红色丝绒斗篷，小心翼翼地披在桃花肩上。
贵生紧跟着小巧走过来，盯着桃花仔仔细细地打量，笑道：“披上了娘当年的斗篷，越发好看了呢。”
桃花红着脸轻轻一跺脚，低声埋怨贵生道：“你咋把爹娘给惊动了呢？咱娘的身子骨弱，又早起，又赶路的，再累着了咋办？”
贵生笑道：“我拦不住啊！你公公婆婆一听说俺岳父岳母今天要离家赴任，立刻就喊着大槐和槐嫂搬礼物装车，敢情是早就预备好了。今天早晨觉得天气凉，你婆婆又让小巧找出来这件斗篷给你带着。你别冲着我施威风啊，没有用的！你得空了跟你婆婆施施威风吧，看看你们娘俩谁能够犟得过谁。”
桃花瞪了贵生一眼，赶紧走进堂屋给公公婆婆请安。
贵生娘拉着桃花的手，说道：“花儿，你且坐下。今儿个咱们一家人聚齐了，好好地说说话。你回门那天，亲家公托你二叔带回去两幅《己亥杂诗》，俺和你爹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亲家公、亲家母把你托付给俺们，俺们必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不敢说给你大富大贵，却管保你过得舒心畅意。”
贵生的爹娘一大清早赶过来相送，实在是出乎杨校长、杨师母意料。他们心里十分清楚，若不是女儿在王家被看重、被善待，人家实在是不必要顶着雨跑这一遭儿。商贾出身的王家人行事大气，耕读出身的杨家人也不能小气。哭哭啼啼、戚戚悲悲的事情，就不要做了。两好结一好，才能够保得女儿在婆家不被轻视。
说话间，杨校长的学生和家族晚辈们过来了。女眷们张罗齐整早饭吃罢，台儿庄故旧们赶来相送。杨校长、杨师母一一辞别，登车而去。桃花知道不能哭，一哭就辜负了爹娘的良苦用心。爹娘几乎不看自己一眼，就是以实际行动将自己托付给贵生的爹娘。贵生的爹娘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自己是没有任何理由哭天抹泪的。
杨校长、杨师母乘坐的四轮马车渐行渐远，隐没在长街尽头。贵生娘牵着桃花凉凉的手，疼爱地说道：“花儿，咱们回家吧。”
桃花点点头，她知道贵生娘说的家，是官渡王家。桃花看了一眼静默在烟雨之中的家门，满怀忧伤。爹娘走了，只剩下空空的房舍，不进也罢！桃花辞别族人，搀扶着贵生娘登上王家的轿厢马车。
马蹄嘚嘚，车轮滚滚，出仰生门斜插东南，将台儿庄甩在身后。出离城廓，视野一下子就宽广起来。离归宁之日才只有短短时日，官道两边田地里面的麦苗已经拔起一截儿。沐浴着春雨，蓬勃出无限生机。运河沿岸的柳丝茁壮了很多，随风摇曳绿意盎然。让人们相信只须转眼之间，那些吉祥的燕子便会翩然相嬉。远远近近有如烟似雾、大团大团的绿，那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在呵护着宁静的村庄。桃花依偎在婆婆温暖的怀抱里，透过飘逸的轿帘观看时隐时现的风景，一腔愁绪渐渐消散，快乐和满足一点儿一点儿充盈了她的心。很多人说女儿出嫁就是在赌命，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性情的公婆和丈夫。如果真的是赌命，她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马车在桃花甜蜜的思绪中驶进官渡庄，稳稳停靠在王家大院门口。大槐从车厢下面抽出长凳当地放好，槐嫂跑出大门伸手搀扶着贵生娘和桃花下车。只这一会儿的功夫，贵生和父亲乘坐的马车也驶了过来。
槐嫂看到贵生，赶紧说道：“少爷，才刚邮差送来一封信，说是青岛那边写给你的。”
贵生一听，头“嗡”的一声：完了！那批货真出事儿了！
桃花看到贵生脸色陡变的那一刻起，立刻意识到贵生有可能返回青岛。她的心“忽”地就飞走了，轻飘飘地游荡在半空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堂屋的，只知道贵生看着信眉头越皱越紧。
“爹，娘，”贵生说道，“我得回青岛了。二月初厂子往东北发了一大批货，被日本关东军做套扣住。那批货是我们东家砸锅卖铁筹措出来的，血本无归肯定会要了我们东家的性命。我探知这是中间商和日本商人沆瀣一气，给我们设下的圈套。我写信给在满洲政府做事的同学斡旋，希望日本人能够放我们一码。现在看来，我同学已经无能为力了。东家得到这个消息如今卧床不起，来信让我赶紧回去。”
贵生爹闻言，心头一凛：这几年，日本人在东北三省没少折腾。又是移民，又是屯军，把那些好地肥墒占了七七八八。东北再远，也是国民政府治下。他们怎么就敢往中国来？这是抓住了国民政府啥把柄了吗？四年前，日本人在柳条湖把“东北王”张作霖给炸死了。去年更绝，直接在奉天城把小张的北大营给端了。都说小张比老张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看来此言不虚。张家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敢报仇雪恨的，几十万人的队伍齐呼啦地往关里撤。从陕西到山东，布置得活像是墒垅点种。明眼人一看，这就是被分散制约、难成气候了呗。天不再与，时不久留，不可一世的张家，自此以后再无翻身的可能。倒是听说一些与张家非亲非故的人，在白山黑水之间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拼起性命。可是，内无补充，外无策应，这些人恐怕也是难以支撑长久。关外的大好河山，早晚得让日本人给抢过去。
贵生在青岛厂家之所以受重用，除了一身技术就是经商才能。当前做纺织产业的，有三大派系：一是上海，二是青岛，三是天津。若论纺织产品的精美程度，上海一枝独秀。若论纺织产品的工整程度，天津拔得头筹。若论纺织产品的厚朴程度，青岛名声在外。贵生三年前蒙“惠升”纺织厂老东家诚邀，远下青岛担任技术指导，如今已经升任厂长。贵生一边大刀阔斧改良技术设备，一边借助王家在东三省的商贸网络，扩大产品销售渠道。不到两年时间，“惠升”牌各色布匹在东三省供不应求。
“九·一八”日本关东军占领了奉天城，东北的商业环境恶化。布匹不是烟酒糖茶等副食品，而是人人离不了的必需品。（未完待续）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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