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你必须只有内心丰富,才能摆脱这些生活表面的相似
《致女儿书》是王朔对女儿关于自己家庭、血缘、历史和个人情感的真实叙述。它原本是一个相当私密的文本,是当遗书写的,准备要有个万一可以给女儿一个交代。
他要告诉女儿咱们家是什么来历,你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内心深沉的歉疚和痛苦……在书中他细致地告诉女儿什么是正确的世界观,拳拳的为父之情漫洇纸上。
摘录几篇,如下:
2003 年 9 月 19 日 星期五
心里很不静,还是不能拒绝金钱的诱惑,收了人家钱不做事,心里不安。我跟你说过我给两家影视公司做顾问,都是很好的朋友,摆明了是借一个名义送钱给你做学费。
渐渐地就不踏实了,老想着该做些什么对得起这些钱,白拿人家的钱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烦的组织剧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只会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为我痛恨。
每天都在困扰中,要不要放下小说拍片子挣几年钱去,又信不过自己,之所以我始终没挣到大钱就在于我只能为钱工作半年,半年之内就烦了,必须脱离现实去写头脑里飞来飞去的想法,觉得这个无比重要,上升到为什么活着的高度。如果中国不是意识形态高度管理并且电影严于小说的国家,也许我用不着这样矛盾。
年龄越大,容忍度越小,过去还能和他们玩玩,现在连朋友低级一点也看不惯。有一个拍商业片很顺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写剧本,被我当着另外两个朋友用近乎无礼的口气拒绝了,还顺带贬低了人家一顿教训了人家一顿。
其实完全不必,不写就不写呗,何必这样激烈,有点见着人压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态处世的人,是我的一个毛病,根子上还是欺软怕硬,那些有权势的哪怕是公认的二逼我怎么也没跟人当面急过。这很不好,要么就跟所有人急,要么就该跟所有人客气,有什么分歧谈什么分歧,别假装暴脾气。
本来是一个我有心理优势的事儿,现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觉得做人出了问题。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这个社会有隔阂,有点愤世嫉俗,有这心态应该离人远一点,不要妨碍那些活得正好的人。从别人的生活中退出来既平静又焦虑:平静在自己的本来面目中,焦虑在于按捺不住表态的冲动。
最让我难以正视的是,我时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藏着一个打不消的念头:退出是为了更大型更招摇地进入。我很怀疑自己不再次卷入世间的争名夺利。我跟你说过我的计划,那也不全是玩笑,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并被那个世界吸引后,想的真是活着再也不发表作品。
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进行描写就像用方块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筑还原为图纸,描来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千万色彩从笔画中倾泻在地,遗失在词句之外。
十七号夜里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猜想那个世界应该是用音乐语言描绘的。我们认为电子音乐具有指令性,是大脑可以翻译的一种语言,当我们听电子音乐时深感到受其召唤和支配,举手摇头,翩翩起舞。那是一种灵魂语言,我们的灵魂都被它嗅出,在那个世界遨游;那个世界根据音乐变化而变化,而成形,而广大,而绚丽,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种精心描绘呢?
我们建议一个朋友做这个工作,翻译电子语言。他在电子音乐方面表现得像一个天才,从来没受过音乐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来闭着眼睛把碟打得像一个大师,其嗅人灵魂的能力超过世界上所有难拨万的打碟师。我们中有两个音乐学院出来的,一个弹过十七年钢琴,剪过六年片子,和一个澳大利亚缔结好过两年自己也打过两年碟的姑娘;一个是资深电影录音师,都当场拧巴了。
当天晚上我们还商议成立一个公司,签掉这个朋友做艺人,他的名字音译成英文叫“我们赢了”,天生就是一个大牌缔结的名字。
早晨出来外面下倾盆大雨,整个北京显得很奇怪,圆猫在车里一阵阵魂飞魄散。
2003 年 9 月 20 日 星期六
今天脑子里像一个空脸盆。
你小时候有一个本领,进一个都是人的屋子,立刻就知道谁是老大,对这个人笑脸相迎。
这是我的遗传。
2003 年 9 月 30 日 星期二
刚才睡觉梦见大大了,在小时候我们住过的老段府前院的三间平房里。他买了很多油漆一新的桌子柜子和床。我和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买新家具不和我商量,我买的家具哪儿去了。他买的家具沿着墙一件挨一件排列着,满满登登。我找不到我的家具。我记得我曾有过一张木材很优良做工精美的黑灰色写字台和几件珍贵的家具在这个家里,都弄丢了。
醒来想这个梦,因为我和他都没有家,他没有家就死了,我只有一个个住处,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要找家,就找到三十年前,我和大大两个人住过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次住平房,爷爷奶奶都在外地。有一年下大雨,水漫进屋里,我一进门大澡盆从床底下漂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过那样一张写字台,我想有。也没有属于自己带有记忆的家具,我就没买过一件家具。这几十年,西坝河、幸福公寓、万科,还有我现在住的博雅园,都是人家布置好了,我住进去。
家要有孩子,有晚饭。四十五年,一万五千顿晚饭,我和你吃过有两千顿?
植物风一吹就繁殖了,人辛辛苦苦一年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放下的,又要转身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又要做人。人还是挺美丽的,那样晶莹的质感,跑来跑去飘动的头发,突然嘴一撇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么脆弱,美好,一下子就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就觉得死也不能解脱,特别特别绝望。爷爷看见你之后去世,这使我觉得还不那么不孝。大大也喜欢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很多快乐到今天已不是快乐,你的快乐还是快乐,一想起来还快乐。时光过去了,才发现有过幸福。
小的时候,特别想见到爷爷奶奶,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以为我一直都不需要他们,一直很独立,其实不是的。总是见不到他们,习惯了,就忘了。觉得有爸爸妈妈真好的能想起来的是我割阑尾的那个晚上,十一岁,在304医院。我动完手术,从麻醉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他们站在床头,刚下班的样子。奶奶用一只细嘴白瓷茶壶喂我喝鸡蛋汤,蛋花堵住壶嘴儿。我早上在学校觉得恶心,自己请的假,自己回的院,自己去的卫生科,一个战士开车送我去医院,301 病床满了,他又送我去 304,到了就备皮,进了手术室。
在 304,我差点让一条三条腿的狗咬了。它是做实验的,一帮同伙在楼后面卧着,我在花园里溜达,突然和它们面对面遭遇,我傻了,它站起来。我被遇见狗不能跑这个传说耽误了时间,到我转身想跑时,丫已经嘴到了我的脚后跟。和爷爷正在一起聊天的也是病号的一个院里干部看见了,来不及抽身原地大吼一声,三条腿的狗连犹豫都不犹豫掉头溜了,我才幸免。爷爷是不是骂我了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让我庆幸人有父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