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一桩侵牛案,舅舅欺心,甥女愤而自缢,知县跨境奇招妙断
清朝乾隆年间,奉天府开原县中固镇有一唐姓富户,二十岁娶妻刘氏,两人婚后诞下一女,却十余年未有子嗣。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唐富户眼看自家香火无人承继,便到处求医问药、烧香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心头。
这一日,唐富户听说七鼎龙潭寺住了一位叫毛西庆的老太监。此人年逾七旬,原是恭顺皇贵妃宫中的二总管,因年老体衰、宫里“不养闲人”,便于前年返回故乡威远镇养老。
老太监本想叶落归根,哪知一众家族晚辈后生,虽贪恋毛西庆钱财,却终究看不起“刑余之人”,更是常常冷眼相待。毛西庆一气之下,将数十年积蓄,悉数捐给了七鼎龙潭寺,自己也到寺中当了和尚。
而令人万没想到的是,自打老太监住进寺中,七鼎龙潭寺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更是趋之若鹜。原来,毛西庆手里握有宫廷的生子秘方。据说,当年恭顺皇贵妃钮祜禄氏连生两个皇女后,急于得子,便是用了此方才诞下皇五子绵愉。而毛西庆到了七鼎龙潭寺,将秘方传给威远镇的两对儿夫妻,竟还真的生了儿子。于是,七鼎龙潭寺有位“送子活佛”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唐富户闻听宫廷生子秘方灵验,欣喜若狂之下,便与妻子刘氏备厚礼,到龙潭寺里拜求毛西庆和尚,终于得了一副秘方。待按方抓药时,老中医看出方中仅是寻常补药,唐富户本待弃之不用,又觉可惜,便与刘氏勉强服了两剂。
岂知数月后,刘氏竟渐渐眉低眼慢、身重腹高,真的怀上了身孕。唐富户惊喜万分,连忙杀猪宰羊又到寺中还愿。怀子之功,究竟是不是宫廷秘方效力,那便无人说得清楚了。这刘氏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终于生下一子,取名唐德臣。
德臣自幼倒也百伶百俐,只是惯会使性、耍赖,凡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德臣父母与姐姐美娘,更是处处宠溺、骄纵于他。但凡德臣所要之物,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恨不得爬上天去捉将下来。
是以德臣长到了十六七岁,便已提笼架鸟、游手好闲,成了中固镇一等一的浪荡公子哥。德臣平日不务正业,只知呼朋引伴、结交狐朋狗友。众人又知他是个败家主顾,甜言蜜语极力撺掇,唐德臣便心花怒放、晕晕乎乎迷上了赌博一途,也不知被人掏空了多少金银。
唐富户虽也时常责骂苦劝,奈何溺爱惯了,终不忍违逆儿子心意,德臣一哭一闹,便也只能由着他去。岂知家财有数,哪里经得起十博九空?不过两载,唐富户的万贯家私便被儿子输了个窑尽。
唐富户眼见自己半生积蓄填进了“无底洞”,未免顿足捶胸、懊恼不已。一日,德臣竟偷了母亲钗环首饰又要去赌。唐富户见状气得胡须乱颤,一把抓住德臣肩头、作势欲打。德臣挣脱不得,情急之下照着老父面门便是一记“冲天炮”。
唐富户被打得两眼金星乱冒,门牙脱落、满脸是血,德臣趁乱逃出门外。唐富户到了此时,吐了一口血水,愤恨骂道:“我白活了一世,竟生此逆子!被他败尽家财不说,如今又要害我性命,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留他作甚?”说罢,便气呼呼径往县衙而去。唐富户到了县衙递上状子,并以两颗门牙为证,控告儿子忤逆不孝、殴打亲爹。
开原知县马大人,闻听竟有如此忤逆之子,不由得勃然大怒,命衙役速拘德臣到堂,便拟重典治罪。哪知德臣上得堂来,露出肩头血淋淋伤痕,争辩道:“小人偶到赌场凑些热闹,从未沾染恶习。谁知老父进场却怀疑小人赌博,竟在肩头狠命咬了一口,老人家牙齿原不坚固,一时性起,遂致脱落。岂是小人忤逆打落?求老爷明鉴!”
马大人命人查验伤口,果见唐德臣肩头齿痕尚新,上有凝血,便信了德臣之言,只道其父老迈,一时犯了糊涂而已。便将父子二人训教一番,全都遣送归家。原来,德臣见父亲前往县衙告官,情知忤逆罪责不小,便让赌场乔三在自己肩头狠狠咬了两口,之后他便推说是老父所为。
唐德臣无恙归家,行迹略有收敛。唐父却气得肝颤,又被县令稀里糊涂贬损一番,自此与儿子形同陌路、势同水火,半年后竟郁郁寡欢而终;一年后,德臣老母也患病去世;德臣的姐姐美娘,也早在六年前便已嫁到铁岭。如今,唐家只剩德臣一人独自过活,虽然穷困潦倒,好在他已戒掉赌瘾,又娶了邻村段姓女子为妻,也总算支门立户过起了日子。
且说唐德臣的姐姐美娘,自打嫁到药铺镇李姓农夫家中后,第二年便诞下一女,取名春娇。从此一家三口农耕为业、和睦度日。时光如过隙白驹,转眼过去了十多年,春娇年芳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冠一方。
美娘与丈夫都想为女儿选个好人家,奈何春娇虽美,却一不曾读书,二不懂琴棋书画,终归是蒲柳之姿、乡野陋质,登不得大雅之堂;且美娘与丈夫皆系寒门,平日相识都是土中刨食的人物,又能到哪里去攀这场富贵呢?
虽有几个乡绅公子看中春娇容貌,想纳做妾室,但美娘与丈夫却终不肯让女儿一辈子做小伏低。是以一再延误之下,春娇年近二十,依旧没能选到顺心如意人家。眼看女儿已经过了桃李年华,美娘与丈夫情急之下,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为女儿春娇订了一门农户亲事。
男方乃是药铺镇人氏,名叫王东方,父母早亡,由叔父养大成人。小伙子浓眉大眼、相貌端正,性情温和、快人快语,更是一把种田的好手。美娘与丈夫本想寻个乘龙快婿,但纠结、犹豫多年,女儿终究还是跳不出庄稼院,二人不由得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古语。
这王东方虽孑然一身,却正好做了春娇家的上门女婿。美娘与丈夫多年积蓄颇丰,如今又招了上门女婿,不用担心女儿遭罪受气,因此两下相宜、各得其所,一家四口过得幸福和美、红红火火。
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春,春娇老父与女婿东方,在辽河边开垦了二十多亩荒田,加上原租种的八亩良田,全都种上了玉米、高粱,一家人满指望到了秋季,能够赶上地主富户家的收成。
哪知到了夏季,这辽河竟破天荒发起大水,不仅庄稼尽被水淹,就连春娇家的房屋也被冲毁,美娘与丈夫躲避不及,双双砸死在了残垣断壁之下。春娇与丈夫东方死里逃生,却已经是一无所有。草草安葬父母后,两人举目无亲,便只好带着全部家当、一头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母牛,前往中固镇投奔舅舅唐德臣。
这唐德臣如今年近五旬,虽然依旧未改奸猾、狡诈性情,但终究上了年岁,因此平和、内敛了不少。德臣夫妇守着一双儿女度日,如今见外甥女与丈夫远路来投,便多少有些厌烦之情。因此每日粗茶淡饭、不冷不热应景。
王东方与春娇在唐家小住半月,便渐渐看出妻舅的心思来。本待要走却举目无亲,因此东方与妻子一番商议后,便给舅舅德臣写了租约、契据,承诺按年补纳房租,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折算成银两,待开春租种农田,秋季有了收成便如数偿还。只求舅舅相容,夫妻二人好有个栖身之所。
唐德臣得了租约、契据,脸上才总算有了笑容,且又贪东方家的母牛可以耕田效力,因此便依允下来。就这样,东方与春娇便在舅舅家的西厢房安顿下来。第二年春天,王东方租种了地主家的十亩农田,闲暇时又干些苦力,日子总算维持了下来。
而春娇每日割草喂料侍弄母牛,这母牛膘肥体壮,第二年竟产下了一头母牛犊。而母牛犊养了两年多,便与它的母亲一起开始生新的牛犊。如此八九年之间,春娇所养之牛,竟繁衍出了十一头牛。渐渐富裕起来的夫妻二人,自然不会亏待舅舅,他们除了每年加倍交付房租之外,逢年过节更会买酒卖肉孝敬德臣。
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春,王东方闻听老家药铺镇整修堤坝,治理了辽河水,镇上也早已繁华更似往昔,便动了搬回故土的念头。东方与妻子商议后,春娇更是早就过厌了寄人篱下生活,两人一番收拾后,便怀揣五两纹银来向舅舅辞行。
德臣受了东方五两谢仪,对外甥女与女婿搬回原籍未做过多挽留。东方与妻子春娇将大包小裹载于牛背之上,正要赶牛离开舅舅院中时,哪知唐德臣竟陡然发作起来,怒吼道:“你夫妻二人回家可以,却怎么还要赶走我的十多头牛呢?寄居我家数年,临走为何还要做此丧尽天良之事?”
王东方被唬得哑口无言,春娇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缓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哭着与舅舅争辩起来。怎奈唐德臣动了侵占之心,一口咬定群牛都是他家财产。街坊邻里平日只知东方夫妇客居唐家数载,究竟第一头母牛是谁家财产,早已分辨不清,今见王东方扯着脖子吵闹,还以为东方与春娇忘恩负义,因此皆来数落二人。
当晚,春娇本就憋着一口闷气,东方又埋怨、数落了一番,更是愤懑已极。待夜深人静之时,春娇竟觅了一条绳索,吊死在了舅舅德臣的家门口。第二天,王东方才知妻子自缢而死,悲愤之余,便往开原县衙状告德臣侵占群牛、逼死甥女之事。
开原县令命推官周冲办理此案。这周推官带领仵作来到中固镇唐家,验尸后排除他杀,确认春娇果系自缢而死,便看轻了此案。待推究起侵占群牛之事,街坊邻里皆向着德臣说话,周推官心想:连王东方夫妇这些年都是寄人篱下,哪有十多头牛反是他家财产的道理?遂将十一头牛,无论大小全都断给了德臣。
王东方败诉后,又多次奔走县衙告状,反被杖责了四十大板。无奈之下,因他素闻铁岭县令张涛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便步行数十里前往铁岭县衙告状。
这张县令闻听来了报官之人,便赶紧升堂问案。待听说德臣逼死甥女、侵占群牛时倒也心绪难平。正要拘拿德臣到案,才猛然想起中固乃是开原县境,并非自己辖区,便对王东方说道:“中固并未我管,那边自有县令,你可前往开原县衙报官,自会水落石出!”
王东方涕泪横流、连连叩首,终是不肯离开。张县令不明就里,便询问东方为何不投开原县衙。王东方这才将开原推官审案不明,反将他杖责、驱逐经过诉说一遍。张县令顿生怜悯之心,一番思忖后,便答应替东方讨回公道。
话说这张县令,行事倒也特立独行。第二天,张县令竟将王东方绳捆索绑起来,并用衣物蒙住了他的头脸。众人押着王东方,便迤逦赶往中固镇而来。到了唐德臣家中,张县令喊来地保与街坊邻里,谎称官府抓了窃牛之贼,小偷承认还有同伙,村中人都要讲清自家牛的来历,否则不仅将牛充公,还要问个偷盗之罪。
张县令讲完,众人皆详细讲述自家耕牛来历,唐德臣不解个中缘故,因担心自己牵连进“盗牛案”之中,便对张县令说道:“小人家的十一头牛,都是外甥女婿王东方所养,我只是代为看管而已。”
张县令闻言,便命衙役为王东方松绑,并揭开头上蒙着的衣物,众人才看清“窃贼”的庐山真面目!张县令对唐德臣森然说道:“此人便是你的外甥女婿,刚才你已亲口讲出牛群归属,现在本官做主,你需将十一头牛全部归还与他!”
到了此时,唐德臣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便只好将牛悉数还给了王东方。张县令又修书一封,就自己插手别县、越权办案一事,向开原县令诚挚致歉,并陈述了自己对推官玩忽职守、德臣欺心败德行为的看法。
开原县令接信后如梦初醒,将推官罚薪半载,并杖责唐德臣八十大板、游街示众,以示惩戒。至此,一桩清代黄牛奇案就此侦破。
案后微评:唐德臣早年嗜赌成性、打落老父门牙,晚年又侵占甥女牛群,逼得春娇自缢,可谓不学无术、一世愚顽,终究落得个百年骂名;而“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王东方夫妇落难之初,投靠无门,一时看不清德臣面目,倒也在情理之中。及至共同生活近十载,却依然看不穿德臣狡诈,便是缺少识人之能了;而春娇为他搭上性命,实在是死得不值、死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