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神秘的体验——问筒子婆
童年神秘的体验——问筒子婆
黄喜可
我素来认为命运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握命运于手中之说,什么顺应天道轮回之谈,在生老病死和兴荣枯败的自然法则之下是不堪一击的。
我的命途算是曲折多舛的,一出生便是生病住院,母亲坐月子基本是在医院度过。父母害怕我活不下来,想尽了办法为我寻医求药,绞尽了脑汁给我祈福祷运,用尽了全力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夺了回来。而后我的童年也并没有那么欢乐多彩,一直都是在大病小病中前行。爷爷怕我中途夭折,给我起了个叫“告告”的小名,用我们竹舟江本地话来讲也就是“告发子”,意思就是叫花子。爷爷说叫花子吃百家饭,容易养活些。
少时虽然体弱多病,经常往大小医院跑,但具体是什么病连医生也拿不准,总是急的家人团团转。奶奶是苗族巫傩文化的奉信者,因此经常会带我去问问附近的筒子婆,用古老而奇异的巫术为我驱邪治病。筒子婆是我们湘西南苗族人中一种非常神秘的宗教术士,属于巫傩文化的传承人,其信仰与习俗介乎儒释道之间,而苗族巫傩文化起源却是早于儒释道数千年,可追溯至殷商,或更早的史前文明。
有一回,我脑袋很痒,总是挠个不停,持续了好多天不见缓解。母亲以为是跳蚤,每天给我洗个头发,但是效果不佳,在头上怎么也找不到一只跳蚤。奶奶去问了附近一位筒子婆,筒子婆告诉奶奶,说我可能是嘴巴对着某处的井水管子喝水时把蚂蟥喝进了肚子,蚂蟥在我体内快速繁殖,然后全部聚集到脑壳上去了。筒子婆给了奶奶一个秘方,要用新鲜烟草的根茎煮水喝,说这样就能把蚂蟥全部熏死了。母亲找赶集时卖烟草叶子的人要来了烟草根茎,用鼎罐熬了浓浓的一大碗汤水,那种刺鼻怪异的气味让我怎么都不肯喝。奶奶为了劝我喝下去,给我讲了一个非常吓人的故事,说十多年前,隔壁村有一个妇人也是头发奇痒,天天躲在家洗头发,某天,她丈夫实在是看得不耐烦了,走上去抓起妇人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揪,把妇人的头皮盖都提起来了,她丈夫一看,发现脑壳里面全是蚂蟥。听了奶奶的故事,算是把我唬住了,端起碗就咕咚咕咚的把那碗烟草根茎熬出的浓汤水喝了下去,那味道真的是太恶心了,无法形容的苦涩,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一种想吐的冲动,这样怪异的气味甚至都让我相信真能熏死蚂蟥了。诧异的是,过了几天脑袋并没有那么痒了。
儿时的我特别活泼好动,整天模仿着电视上武打片的人物,棍棍棒棒基本不离身,捣蛋调皮,因此经常会滋事惹祸。邻居总能看到我被父母打骂,整条街的人对我上下訾议,都告诫自己家小孩与我保持距离。不过,这样的性格并没有代表我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我居然非常怕黑怕鬼,这可能是我小时候一个最大的弱点和笑柄了。更可笑的是,我虽然怕黑怕鬼,但又对人们茶余饭后所聊到关于鬼怪的故事没有任何免疫力,一听到旁人眉色紧锁的议论着什么灵异事件时,立马收敛了平时的生龙活虎,悄悄地坐在一旁竖起了耳朵。例如,某条山路边有人走夜路总会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随,哪个凉亭处晚上会听到女人哭泣的声音,谁家的老人被鬼怪迷住走进坟地睡觉去了,等等。这时,一旁的我早已面如土色,全身冷汗漉漉,保准晚上又是噩梦重重,有时晚上睡不着,还会起来找父母安慰。
家人见我整天怕这怕那,问我是不是看见了什么鬼怪,当然,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什么,只是经常会觉得某个漆黑角落里藏着的鬼怪在注视着我,疑神疑鬼罢了。奶奶又去寻问附近的筒子婆,筒子婆让奶奶拿了一件我经常穿着的贴身衣服过去,估计是做了些法事,告诉奶奶我应当是被厉鬼缠身。筒子婆还向奶奶询问,我家附近哪里是不是有水井或者池塘淹死过人的,果不其然,距离我家不到五十米处有一口较大的水井淹死过人。在十来年前,有一位女学生家里特别困难,为了改变现状,她在学习上刻苦勤奋,可惜的是中考意外落榜,而后心生短见,在此处投井自尽了。筒子婆说,此人怨念太重,不能投胎,化作厉鬼想要寻找替身,看到附近的我体弱多病,就缠上了我,所以我经常会感到莫名的害怕。筒子婆吩咐父母准备了许多香纸蜡烛,一斗米、一个猪头和一只大公鸡,还有些糖果糍粑,奶奶还在装米的木斗上放了一个红包。晚上十点多的样子,侗子婆在我家的神龛下面摆好了阵仗,一边烧钱纸一边念念有词,好似唱某种山歌一样。而后又从自己的布袋里取出了一对筶,低着头在地上抛撒了又捡回来,持续了好多次,直到火盆里的钱纸灰都快堆成小山坡了。接着,筒子婆又吩咐父母拿来一些煤油和一瓶白酒,自己则从随身的那个布袋找出根木棍,木棍上的一端包着一个棉球,她用包着棉球的那头浇上煤油点燃了。筒子婆右手拿着熊熊燃烧的木棍,左手提着开盖了的白酒,神情严肃的往我睡的房间走去了。来到我的房间,只见她嘴巴时不时啄一口白酒,手持燃烧的木棍对着各个角落大口大口的喷洒着,喷完一口酒之后便大喊一声“快走!”,瞬间燃烧的大火把房间照的通亮,煤油的烟雾氤氲着整个房间。火光熄灭后,筒子婆用菜刀把大公鸡的喉咙割破了,她左手提着两腿还在不停乱蹬的公鸡,右手捏着滴着血的鸡脖子,围着房间各个角落走了几圈,把鸡血滴的四处都是。最后,筒子婆给了父母几张符纸,吩咐用米浆贴在房门和窗户上,并严肃的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到那个井边去玩耍。
这场法事之后,我更加胆小了,总是回想着筒子婆所说的厉鬼缠身,脑海笼罩着她在我房间里降妖驱鬼的可怕情景。这样一来,我吃完晚饭连碗都不敢一个人放到厨房去,更不敢一个人睡觉了,连晚上去厕所都要人陪着才行,搞得家人头疼无奈。奶奶说这个筒子婆可能学艺不精,她听大姑父说隔壁麻塘乡有个厉害的筒子婆,让大姑父领着我,由父亲陪同择日上门去拜访这个道行高深的筒子婆。
我当时的年龄应该在十岁左右,正是秋夏交替的季节。大约在午后两三点,我们三人坐上了前往麻塘的班车,在经过一个多小时在山乡公路上的颠簸之后便下了车。下车的地点是群山环绕的路边,听父亲说距离麻塘街上还有些距离,我们必须沿附近的山路步行前往。麻塘盛产楠竹,群山基本都是覆盖着翠绿的竹子,漫山碧色的罅隙间点缀着零零散散的黛色,似一幅美丽的画卷,我们沿着山路迤逦前行。
大姑父是一位迷信中老年人,在这四野阒然的山林里,他是不甘寂寞的,居然和父亲聊起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我依稀记得一些。什么带翅膀的飞蚂蚁是不祥之物,出现在水井或者家中都要警惕,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山上的黄皮子对着人作揖也要非常小心,是大凶之兆,杀猪时抽刀出来不见流血更要注意,也是厄运的前兆。父亲并不大相信这些,脸上总是附和着浅浅的笑容,而我这黄口小儿到是听得兴致勃勃,满脸的好奇与惊讶。
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便到达了筒子婆的家中。筒子婆的木屋独自坐落在山腰上,木屋周围摆放着许多柴木,门前有刚刚收割了的田地,旁边围着栅栏,种有多种蔬果,田边不远处有牛棚和猪圈。我们还走在田边的小径上时,已经听到了狗吠声,只见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笑呵呵的出来相迎。大人们打完招呼后,大家一起围在茶屋里的桌子旁,桌子上摆放了几杯茶水和一碗泛黄的南瓜子。大姑父与筒子婆道明了来意。侗子婆摸摸我的脑袋说:“这个伢子怕是搞得很哦,总是到河边去嗨吧,爱争东西,爱和老弟打架吧,还好他大大(姐姐)脾气好,不过读书应该还不差···”听完筒子婆的话我整个人都蒙了,她一个外乡的老人怎么能对我的私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呢,大姑父和父亲也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啊,弄得我这个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喊着“崇尚科学,破除迷信”的小学生摸不着北了。
晚上十二点的样子,筒子婆在堂屋里忙活了起来。神龛下面摆放了一张古香古色的八仙桌,桌上置有猪头、猪尾、水果、糍粑、炸豆腐等祭品,祭品前有满满的一斗米,上面整齐地点上了香和蜡烛,姑父让父亲把一个结实的红包放到了祭品旁。桌子下面摆放着一个烧糍粑用的长条形铁架,红黄相间的钱纸在上面一字排开,听大姑父说这叫“正”,数量很有讲究的。筒子婆坐在八仙桌前面的竹椅上,脚下放了块光滑的木板,让我们都坐在了其身旁的长木凳上,她老伴则是坐在一条小凳子上,手上抱着一捆钱纸,面前摆放着一个钵子。过了一会儿,筒子婆侧过身来告诉我们要开始了,并提醒我不要说话不能走动,随后又转过身跟她老伴点了点头,只见老头把撕好的钱纸点燃放进了钵子,并且不断的撕下那捆钱纸往钵子上投放,似乎是不想让其熄灭。筒子婆从口袋摸出了一对筶,在地上抛甩了几次后又收进了口袋。接着,筒子婆闭上了眼睛,坐正了身体,双手慢慢放在了膝盖上,脚后跟抬起,脚尖点在竹椅下的木板上,并且开始缓缓地用脚后跟拍打着木板,发出轻轻的敲击声。筒子婆脚跟拍打木板的节奏逐渐加快了,只见她的眼皮也在不断跳动,嘴巴细细默念着什么。过了一两分钟后,筒子婆脚上的节奏越来越快,响声越来越大,眼皮就像一条疯狂的毛毛虫似的不断蠕动,她的呼吸也变得特别急促起来。突然,筒子婆脚上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睛睁的圆鼓鼓的,脸色的表情严肃而略显狰狞,嘴巴说起话来。然而,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完全不是之前的声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懂,似说似唱的跟她老伴的交流着什么。只见老头子赶紧起来对着筒子婆作揖点头,并立即把桌下铁架上的“正”点着了,钵里烧纸的速度也快了起来。我在一旁紧贴父亲而坐,背上流着冷汗,头皮麻麻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依稀能听到筒子婆嘴中提到了我的名字。筒子婆和她老伴交流了一会儿后,眼睛又闭上了,双脚又开始了对木块的怕打。等筒子婆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慈祥,笑呵呵的摊开手掌向我递来了几粒白米,并告诉我放到嘴里嚼咽下去。
在回来的路上,听大姑父说筒子婆那是大仙附身,一旁的人都要虔诚相迎,不能乱出声的。并告诉我,附身筒子婆的大仙说我三魂七魄里面的一魄已经丢失,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惊吓掉的,导致我整天神经兮兮,害怕这害怕那的。他说筒子婆已经请出大仙帮我找回了丢失的那一魂魄,而且大仙还给我算到了阳寿,算是一个有福气的高寿之人。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我上医院的次数少了很多,慢慢的胆子也没有以前那么小了,上了初中后,身体素质和胆量明显好转了许多。
我童年寻巫的经历既神秘又惊悚,似乎过于迷信,给人一种夸大其说的感觉,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苗族巫傩文化传承数千年,巫师巫医为古人治病驱邪的记载历历在目,总有它存在与传承下来的道理,谁又能肯定这些是俟河之清呢?就如韩非所说:“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见生老病死,千年可见王朝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凡人如果用一天的视野去窥探百万年的天地是否也是井底之蛙?”
本文作者
黄喜可,苗族,绥宁县原竹舟江苗族乡竹舟江村人,邵阳市资江学校老师。梦想:恍瘦影于春花秋月之间,泛灵海于沧海桑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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