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索南才让:龙肉先生
龙肉先生,你有过三次生命危险。你将这三次经历视为命运上的转折。你用刻刀和颜料画了三幅壁画,就在你的牧场中那片悬崖之下。有心人可以专门去看,因为你画画的水平绝对不差。你毕业于河北艺术学院,并且在另外一个大学进修了一年。然后你出于尊重自由,选择回到牧场,舒舒服服当起了牧场主。你母亲一气之下病倒了,再没站起来。回想那些“气死母亲”“杀母凶手”之类的流言蜚语,你,龙肉先生,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而过之。你仅有一次吐露心声:“欠母亲的命,我会还给她的。”
如同应验一般,你很快遇到了第一次生命危险。
这个危险来得很缓慢,慢到你事先就已知晓。那天你走在一条常年踩踏的路上,可是某一段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块石头。你想,我怕是绕不过这块石头了。于是你去绕石头,阴面的那部分在并不很倾斜的光线下特别黑暗。这是一块有汽车引擎那么大的石头,但背阴的部分更大,你在此遭受了一条什么蛇的攻击。你看见从黑暗中飞上来一个东西,迎面而来,飞到你的腰的高度时碰到你的手。这时候你看清楚了。这条蛇咬了你的手背,你陷入了一种持续的恐惧之中,并因此产生了不好的反应。首先你开始觉得晕眩。这时那条蛇已经完成攻击而逃走,你眼前的东西并不是路面,你想这不正常,所以需要坐下来休息,看看伤口有没有中毒,毒性是否蔓延。你听说过一句话:青海没有无毒蛇。你觉得自己要死了。你想说点儿什么,或者笑出声音来,但你开不了口,是中毒的征兆吗?接着你很清楚地感受到一种痛苦。这痛使你喊叫了出来,但你不知道哪里痛,就好像有时候你感觉很痒,但不知道是哪里痒,那滋味真难受。你觉得自己流了一摊口水,但低下头,却找不到。西北大地的土地太渴了,任何一滴液体也不放过。你当然没有死,你被一辆车送到了医院,但你一点儿也记不起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然后是第二次危险。这次你没有任何察觉。当时,你正从医院出来。你住了三天院,但觉得已经够了,因为你之前从未住过院。住院是另一种折磨,因为你活生生地看到一个人在你旁边的床上死去,看到那些医生和护士冰冷的反应和态度。你知道那是对的,但你接受不了。你过马路时脑袋突然震荡了一下,你感受到危险了,但已经晚了。你很敏锐地发现自己正往高空中飞去,然后你在转动,这时候你什么也听不见。世界安静的时候真好啊!你感慨得太早了,你没有感到疼痛,但这会儿你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是啊,被汽车撞飞那么高,能不死吗?可是老天就真的好像在跟你开玩笑,你高高地飞上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这时候你头朝着地面,可以看见一些人在看着你。你想起一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你的人发出一阵惊呼。你很费力地往空中抬头,发现自己被挂在电线上,你的腿和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缠在一起。有粗有细、已经很陈旧了的电线救了你。你又逃过一劫。两次劫难紧密连接,你都没有好好消化第一次面临死亡的感受。所以你是把这两次劫难放在一起研究的。你一遍遍地回忆,想起来很多被忽略的细节。你能慢慢地回忆,因为你有时间——这次你的腿断了。你真幸运,只是断了一条,而且还很有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你可能不会成为一个瘸子。所以,现在,你已经回到家,你还要躺在床上半年时间。你将思考死亡。你回忆,还原当时的场景,你知道记忆一定在某些地方欺骗了你,或许就在最关键的地方。这你没有办法。你对记忆有了强烈的兴趣。但是更多的时候,你开始预测未来。你开始预测,下一次生命危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这种预测就如同游戏,又仿佛在做试验。于是你觉得死亡就在身边,到处都是。起先你有些不敢接受这样的观念,你试图重新构建健康的观念,可你很快发现,这就是最健康的——能够直视死亡,不被其吓住,就是最好的。于是你认为第三次生命危险,第三次劫难,虽然还没有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却已经在改变你。于是你不得不感到惊奇。你又想起一句哲语:人思考得越多,就越显得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