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张忠霞:红马甲

二月二刚过,柳树才冒个芽芽,刘老师就穿不住大衣了。
刘老师忙啊!两个孩子,一个要初升高,一个要小升初。接接送送,洗洗刷刷,辅导功课,分身乏术。课实在调不开,就让孩子放学去高三理化办公室等。好在离得近,孩子们跑不了几步。往往是等她下课了,两个孩子正在打闹。路过学生餐厅买几个夹菜烧饼,打算凑合一顿。可儿子嘴刁,一脸生无可恋地咽着他娘的烧饼夹菜。刘老师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可是不行又能咋样?而且,娘儿几个也省得回去了。要是中午,就在办公室监督孩子写写作业。午休是不现实的,儿子不到一点就要到校,女儿一点半也要准时到校。儿女上学走后,趁这个空当,可以到学校新开的教工健身房活动一下,按摩椅这会儿空的多,躺上去松松筋骨,顺便看几眼教案。按摩椅紧紧裹着刘老师,从脚底板到后脑勺,揉捏,指压,捶打,挤挤按按,刘老师的困劲儿上来了。筋骨皮肉似泡在温泉中,浑身的疲乏似污垢褪去,这是刘老师的极乐时刻。下午,儿子有晚自习。六点半,女儿在办公室写作业,刘老师该上晚自习还得上晚自习,学生高三了,正是焦麦炸豆的收获季。
其实,刘老师儿女的学业也都是焦麦炸豆的时刻,刘老师每时每刻都在焦麦炸豆的焦灼中。现实火阳焦顶,征程漫漫无尽头。刘老师弱女子不弱,不管是烈日还是猛雨,头顶无人遮伞,无人能度己,自度。比如,刘老师善于酿造美好。儿子暖男时刻的西红柿炒蛋、闺女贴心的小粉纸条,分享到朋友圈,评论区小红心挤爆。别人读不出她的焦麦炸豆,当然,她也不想让人读出她的焦麦炸豆。再说了,又有几个人不是焦麦炸豆的呢?不是信不过老公,而是花花世界遍地都是诱惑。可是,刘老师知道,花花世界才有生意,一个男人死守着家,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她得时不时地带孩子去探亲。挣钱重要,家更重要,刘老师拎得清。这个世界,不是男人都想变坏,而是男人一不留神就变坏。所以,既要叫男人不想变坏又要叫男人不能变坏,刘老师焦麦炸豆。让刘老师焦麦炸豆的还有,儿子读高中要不要放在自己的班里。同行警告她,自己孩子千万千万不能自己教。刘老师自觉儿子自制力不够,放手给别人,她着实不放心。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想浇灌儿子,使儿子茁壮成长。怎么选择都可能会后悔,刘老师陷入选择的两难境地。试错的成本就是儿子的人生。刘老师感觉自己时时刻刻处于两难境地,刘老师很气愤也很无奈。刘老师陷入六亲无靠的无力感。刘老师幻想,等孩子大了,自己的高级职称也评过以后,会有气定神闲的日子。如今,老公在郑州忙着生意,刘老师一周跑一次,事业家庭哪头儿都不能丢。婆婆帮着带了几年孩子,也回去陪老伴儿了。硬是叫老两口儿分居了几年,刘老师实在张不开口再挽留婆婆。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这不,刘老师的人生充实得每分每秒都掐算到点,齿轮合牙。
刘老师一个师专生,欣逢各地高中扩招,毕业即签下一所高中。尽管在国家级贫困县,可学校是省级示范高中,档次在。档次在,风景就在。说起来就是,高中老师,重点班老师,优秀啊模范啊,逢“一”必夺,逢冠必争。你是怎样的,你娃就是怎样的。刘老师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优质父母。
优质父母都是全心全意为孩子,比如,孩子班家长群里通知,今天该刘老师值日。学校门口、东西路口,家长的红马甲和旗子像一道防线挡住机动车,把孩子们的安全捧在了手心。
刘老师五点半就起床。小米搁绿豆,得多熬一会儿。孩子们早上吃不了多少,多喝点儿稀饭吧。六点再一个个叫醒孩子,不中啊,得培养他们自觉起床的习惯。谁说不是啊!就是不好培养。你一叫,他一哼,再一叫,他还是一哼。不是人家不起来,是人家起不来。刘老师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小棍一掂,谁敢不起?可是,如今不兴掂小棍啦。于是,每天起床,一场硬战。千呼万唤后,儿子和闺女才一个个眯着眼晃出来。六点半,饭菜盛好。潦草地洗漱后,孩子们在饭菜面前毫无斗志。鸡蛋吃清不吃黄,青菜非得强塞才碰几口。潦潦草草一顿早饭,容不得多哄哄,一看表,快七点了,方大梦初醒一般,要迟到了要迟到了!刘老师便耐着性子趁机教育:“时间管理,时间管理很重要!”孩子们慌里慌张哪有心思听你唠叨!闺女喊:“妈,今天你值日!”刘老师的红马甲早就套在大衣底下了。
黄池路有点儿小拥堵,三轮电动车被人流车流裹挟着,刘老师急得背上燥热。好在小学和初中在一起,七点十分,孩子们进了教室,就像饺子丢进了锅,哇哇的读书声刘老师听起来很熨帖。
刘老师三两下扯下大衣,搭在电动自行车把上,加入红马甲的防线阵营。七点半了,刘老师给右手同一道防线的家长说:“对不住,我得撤,马上上课。”对方说:“也是的,再等十分钟我也撤。”都是“体制人”,有钟有点的,刷脸打卡。世界这么大,少我一个都不行。刘老师没工夫牢骚,七点四十到校刷过脸,抓起书本就往教室冲。年级主任就在楼道门口,年级主任就是“那摩温”。刘老师猫腰绕过柱子,避开主任。四十五分,刘老师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二十二班门口,腰侧悬着扩音器。随着耳麦嗒的一声,刘老师跨上讲台。若科学也是宗教的话,刘老师就是虔诚的传教士。牛顿的定律们列队以待,静待刘老师的召唤。牛顿附体的刘老师在黑板上左右开弓,横写竖画,一个个字母数字好像精灵在跳跃。刘老师忘了儿子的逆反,忘了娘家兄弟的拖累,忘了想借风赚几个钱却砸在手里的小产权房。刘老师脚下三尺,就是刘老师的舞台。
刘老师激情澎湃,热汗冒了出来。三两下扯下大衣,一团巴塞进桌肚里,刘老师轻装上阵,闪转腾挪,袖子撸大高,耷拉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一副与谁搏斗的彪悍相。牛顿的定律迫不及待,鱼贯而出。
铃声响起,课本还没合上,一群学生冲上讲台,裹挟着刘老师继续和牛顿缠斗。刘老师身陷漩涡,脱不了身。刘老师太想喝口热水了。刘老师快刀斩乱麻,抓起大衣和书本,冲出重围,逃到隔壁的教休室。忘了带杯子,拧下同事的杯子盖,沾着粉笔末的中指重重地摁住“热水”按钮,哗啦,热水四溅。刘老师差点儿扔掉杯子盖,两只手倒换着往后边退边呼呼吹着:“冷冷冷冷,小狗等等。”冒烟的嗓子等不得,嘬着唇轻轻吸溜一下,舌头烫得上挑回转。水呼啦溃坝,顺嘴下流。刘老师忙不迭地后撤一步,硬扎扎塑料一样布料的红马甲,前胸洇湿,似中了弹,红牡丹一样耀眼绽放。
潦草地灌了几口水,刘老师裹上大衣,转战二十一班。还是牛顿和牛顿的定律,只是刘老师优雅起来。牛顿就是牛顿,刘老师就是刘老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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