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服侍美国首任驻日领事三个月，从此被排斥几十年，最后投水自尽

波谲云诡的乱世，改变了数不清的大小人物的命运。

国家的存在，以数千年为单位，一时的动荡，只是长河里的小花。

然，对个体而言，却可能是一生的悲剧。

一、哈里斯来了

1854年，日本德川幕府与美国签订和亲条约。

马休·佩里几艘战舰，两次“光临”，未发一炮，便创下了历史，打开了日本几百年来，只对清朝与荷兰开一线小缝的国门。

两年后，美国第一任驻日总领事汤森德·哈里斯到达静冈下田。

作为曾经的商人，他此行被赋予了极为重要的使用，那就是跟日本签订通商条约。

马休与幕府签订的条约，是很概括性的，它使外国船只可以在日本港口避难，却并未让美国人得到大规模自由贸易的权利。

其实，哈里斯对于自己是否能够完成任务，并没有多少信心。

（哈里斯）

德川幕府治下，日本人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皇。

当然，这并非德川家康及他的后代们造成的，在德川幕府建立前六七百年，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天皇没权，并不是坏事。因为将军，照样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问题是，美国人来了。

德川幕府搞不定西夷。

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

他们不知道，要怎样跟列强打交道。

而且，是在人家已经把曾经的帝国标杆——大清王朝——打得够呛的情况下。

于是，幕府想出了一个主意，向朝廷、公卿、大名甚至百姓，征求对付美国的办法。

此乃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幕府之前啥时候问过天皇的意见？天皇不从来是个章子吗？

更不要说百姓了。

百姓们回过神来了。

原来，牛皮哄哄的幕府，也不过如此啊。

一旦撕下了自己很强大的假面，德川幕府便深陷质疑当中。

哈里斯来的时候，情况更甚。

别说过惯了安定小日子的百姓不喜欢洋人，就是幕府内部，也分成开国派和攘夷派。

吵得不可开交呢。

当然，哈里斯能被选上，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很快得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开打的消息。

英国人替美国人浇了一桶油。

哈里斯趁火打劫。

幕府又蔫了。

要知道，两年前之所以屈服于佩里，一是被炮舰吓到了，二是清朝在鸦片战争中的前车之鉴。

当然，在哈里斯看来，这绝非以强凌弱，乃是将日本拉入世界市场，是在帮助日本人。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这样的好处，你们不要，就太傻了。

马国川《国家的启蒙 日本帝国崛起之源》里提到：

哈里斯在日记里如此记载：

我在下田寺庙里升起了星条旗，“这一次升旗，是使日本由锁国状态中觉醒的征兆，又是埋葬旧日本的晓钟声”。

我认为，觉醒一词，充满了历史感。

因为它清晰明示，曾经的日本，也是开放过的，是向外求索过的。他们派过很多遣唐使，从中国学到超多文化；他们的文人，在唐朝做官；他们的和尚，在唐朝论道……

不过，尽管幕府服软，甚至中途更换了老中，尽管接任的井伊直弼思想开化，但整个社会的攘夷气氛，使得幕府在谈判时，也不得不有所顾忌。何况，他们也要借着民气，作为谈判的本钱，争取更多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幕府本质上跟朝廷一样，也是不喜欢外国人的。

民气可用，民气，有时又会坏事。

它是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割了自己。

哈里斯，遇刺了。

幕府吓了一大跳。

不过，哈里斯没死。救他的，是个女人。

二、阿吉惨了

哈里斯到下田时，这里的主官，也就是奉行，叫伊佐新次郎。

（阿吉）

他47岁，汉学兰学均通，佛典短歌皆好，尤其，书法极佳。

胜海舟、山冈铁舟、高桥泥舟，日本维新史上著名的“幕末三舟”，都跟伊佐新次郎学习过书法。

伊佐新次郎派了个叫阿吉（本名：斎藤きち）的艺伎服侍哈里斯。

阿吉十几岁，容貌佚丽，名满下田。

这大概也正是伊佐新次郎选她的原因吧。

并非他看到美国人就腿软，而是漂亮妹子，更容易被哈里斯接受。

你跟他说，我们给您老安排个仆人，四十多岁，也不好看，哈里斯会是什么想法？

作为男人，他知道，东洋西洋，在爱色一事上，并无区别。

尽管，哈里斯是因身体不好，要一个护士……

可日本那里根本没有护士的概念。

再说，他们也不会认为，他真的只是要一个护士。

问题是，阿吉愿意吗？

一者，她有男朋友，鹤松。

二者，她晓得，明里是当女仆，实际，是做妾，照顾他的一切生活起居。

三者，哈里斯是美国人。他是侵略者。刃之而后快。

伊佐新次郎自有他的办法。

（伊佐新次郎写的龙字，图源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对于鹤松，恩威并用。

一个平民男青年，见了武士都得点头哈腰的，稍有不尊重，脑袋都会掉；在幕府重臣面前，根本没有谈条件的本钱。何况，伊佐新次郎等人还说，能帮他搞到武士身份呢。

很多人，不是不背叛，只是筹码还不够高而已。

搞定了鹤松，又对阿吉晓以大义，说你这是为了日本而牺牲。我要你去，不是给他占便宜，而是刺探情报，国家危亡，系于你一身啊……

阿吉被说服了。

哈里斯府上，多了位漂亮女孩。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被改编成电影后，被注入了“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之主题，而在阿吉身上，这一点表现得特别真切。

她进入美国领事馆后，外头就已风言风语。人们全然不顾她是被迫为之，骂她不知羞耻，是个卖国贼，还给她取了个带侮辱性质的绰号——唐人阿吉。

唐人，本是中性，外国人之意。然，冠于日本人名字之前，便成为贬义。他们以此嘲讽阿吉成了外国人。

说白了，就是在道德上开除了她的国籍。

阿吉的压力可想而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食幕府之禄，忠幕府之事，不但无微不至地照顾哈里斯，还曾在他遭遇刺杀时，救过他的命。

这自然更增添了攘夷者们对她的恨意。

据日本资料记载，哈里斯身体好了一些之后，就把阿吉辞退了。

她只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

经过13次谈判，1858年7月29日，中英《天津条约》签订一个半月之后，《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签订。

该条约规定，日本开放神奈川（横滨）、长崎、江户等港口；美国可以开港地设领事馆，在江户设大使馆；美国取得领事裁判权；两国商品自由交易，任何人员不得干涉；除医学所用外，禁止鸦片买卖。

此条约其实是双向的，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突飞猛进，正是建立在以日美条约为代表的安政五国条约基础之上（之后荷俄英法相继与日本签约）。

尽管文本公布后在日本引发更大争议，尽管上面所言的好处，日本人得多年后才会承认，然对哈里斯而言，他成功了。

他由总领事升任美国驻日本首任公使，功成名就，到江户上任去了。

失业的阿吉留在了下田。

如果说之前毕竟替哈里斯服务过，可以自我安慰还有靠山，现在，她成了谁都可以欺负咒骂的可怜人。

鹤松回来了。

他们生活在了一起。

可这已不是初恋时节。

鹤松把自己生活不如意，归结为阿吉是个扫把星。少不得还嫌她太脏。

他们终以分手结束。

阿吉生活艰难，重操旧业，四处流浪，总难安定。

多年之后，幕府被推翻。

伊佐新次郎投入教育事业，又开了一片茶山；

年轻女子们，在西式工厂里，一个月赚的钱比父母在农村一年赚的还多；

津田梅子等五个十余岁的女孩，在受到皇后接见后，前往美国留学，有的甚至住了十几年；

当整个国家狂飙突进、以穿洋服为时尚之时，第一个与洋人接触的阿吉，仍在歧视之中苦苦煎熬。

她酗酒，她堕落，她在人们的冷漠与恶毒中自我摧残。

1890年3月27日，阿吉投水而死。

（阿吉投水处 图源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卒年，49岁。

此时，明治维新已22年。

她不被本家接受，无法进入祖坟。

她的遗体就那样暴露于天地之间，直到一个和尚看不下去了，将她葬入庙中。

他因为做了这样一件好事，而被排斥，不得不离开下单的寺庙，云游四方。

阿吉死后十年，日本人在一名美军海军将领——当年，他是佩里手下的小兵——建议下，在佩里登陆处建了纪念碑，首任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亲自题写碑文。

（阿吉雕像 图源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阿吉如果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满是怨念？

你们所做的，难道不比我更没“骨气”吗？

欺负女人，有意思？

幸得，多年之后，日本人终于能够平静看待阿吉之事，给她建了纪念馆。

甚至，把她当成了神仙，在雕像边挂着无病息灾的牌匾。

历史很吊诡，甚至搞笑。

她，终于在历史中，获得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