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散文】蒋德斌 ‖ 稻田边的母亲(外一篇)
稻田边的母亲
蒋德斌
母亲快五十岁了。对于城里的女人,这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年龄。可是母亲已经觉得自己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爬满了核桃壳一般的皱纹。当她挑着一框红薯从地里到家,现在要歇好几口气了。在集市上,买鸡蛋的镇里不熟识的人们,不再叫她大姐,而改口叫她老人家了。
我真的老了吗?母亲一个人在的时候,常常这样问自己。
多少年来,母亲把所有的心思倾注在了几个儿女身上,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丰润的脸庞黯然无光。而现在,儿女们都出远门了。最小的孩子今年也走了,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她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会到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
是的,多年来她辛辛苦苦的愿望,就是要他们飞出去。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飞得那样远,那样高。在小儿子出门之前,大儿子已经安排好了,今年就放弃所有的土地,居住多年的房子也卖掉了。她要去城里了,和教书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城里,她去过,宁市就是最近的城市,离家四十里。她曾经去那里卖过柴。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次就是送往宁市抢救过来的。城市曾给了她美好的印象。如今,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她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可当她每天起来,听着外面雀鸟的欢叫,想着他们在自己亲手种植的树木上跳舞,一种忧伤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城市是美好的,可是对于她,就像夜里的梦,若远若近,不可捉摸。
母亲是一个沉醉于回忆中的人。如今,不种地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和几个可爱的儿女在一起的日子,便会重现在眼前。每当她走过田埂——这些肥沃的土地,曾经她的手的抚摩,如今不再属于她了——田里的蛙鸣总是唤起她的回忆。夜里大儿子打着火把,在田里夹黄鳝。白天,小儿子拿着钓竿,伏在草丛中钓青蛙。女儿一边打着猪草,一边唱着不成调的歌儿。太阳西下了。已经九月了。如今,水稻已经金黄灿烂。收割的季节到了。今年的收成特别好。母亲知道,收割了这一季,再过两个月,她就走了,就要进城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母亲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
小时候的农村,没有电,没有柴油抽水机,做什么事情都主要靠人力和畜力。川北地区处于成都平原和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是典型的丘陵地形。层层梯田,盘绕在丘陵上,倒流溪就像一根栓了一串土馒头的银带子,在丘陵间蜿蜒而过。倒流溪水灌溉沿途所有的田地,还需要将河水从溪里面抬运到高处的田地里,而这,确实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不过,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人们总是能够想出办法来克服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很久以来,要将处于低处的河水,运到处在高处的田地里,普遍是采用脚踏水车,完全依靠人力,一级一级地将水抬提上去。
我那时候还小,在生产队大院里玩耍的时候,总是能够看到一台一台的人力脚踏水车的木板、木轮、架子,堆放在仓库里。每当农耕时节,大人们便将这些拆散的木板、木轮和架子分散抬到倒流溪边,或者更上面一层蓄水的水池边,安装成一台一台完整的人力水车。水车高大地站在河岸边,或者池塘边,水车轨道较长的一头伸进河溪水面下,较短的另一头则张口朝着高处的水田,或者引水的沟渠。人力踩踏的踏板和架子都在高处,大人们头上戴着草帽,两个肩膀着力,挂住横在架子最上面的粗大的横梁,两只脚则踩着安装在离地半人高的横轴上的脚踏板。大人们的两只脚交互用力,踩在水车的脚踏板上面,水车便发出唧唧咕咕的有节奏的声音,拖动一串长方形的木板,木板带着水沿着木制的轨道移动时,也发出咕咕的声音,同时将水从河里带到上方的沟渠或者田地里,也或者将水从地势低的田或水池子里,带到地势更高的田或者水池子里。在烈日下不停地踩着踏板,人们头上的汗水也一并落入拉上来的水里。用水紧张的季节,生产大队组织所有的壮劳力参与提水。从倒流溪往上看,烈烈日头下,层层梯田上,几十架脚踏水车在几十上百人的挥汗如雨中,唧唧咕咕地共鸣着。于是水便从倒流溪,流到了地势最高的田地里,再沿着沟渠分流,浇灌着一大片饥渴的土地,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庄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上个世纪80年代,这种抽水工作逐渐由机器代替了。每到农耕时节,人们便从公社抬来柴油抽水机,和硕大笨重的钢管或者塑料水管。公社会派专门的技术人员安装和启动柴油机,在日夜的机器轰鸣声中,倒流溪的水被哗哗地抽到高处,然后再通过高处修建的水渠汩汩流往各处田地之中。当农忙的时候,这样的轰鸣声轮流在不同的地方响起,昼夜不停,直到耕种结束。
再后来,大多数农村地区都通了电,柴油机也逐步换成了电动机,那日夜不歇的轰鸣声也从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电机的呜呜声。而脚踏水车,如今恐怕只是存在于我们及更老一辈人的记忆里了。或者,我们去农具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有时候还能看到它们的踪影吧。
蒋德斌,先后就读于西安理工大学、西安交通大学和华南理工大学。高级工程师,揭厉斋主人。曾供职于国家电力监管委员会、中国南方电网公司,现供职于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