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特辑】流沙河 ‖ 从袍哥说起—— 为王洪林《俗韵会通》作序言

从袍哥说起——

为王洪林《俗韵会通》作序言

流沙河

本文刊于《巴蜀史志》2002年第3期

清朝结尾那年(1911)夏秋之交,吾蜀士绅率先反满,以捍卫川汉铁路筑路权为由,成立了保路同志会。自省城而各州各县,同志会遍地开花,势若山洪骤至,不可抵挡。很快又武装起来,建立了同志军。各州县同志军又合围省城,四面攻打成都,杀总督满大臣赵尔丰,公然造反。由是引发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创建民国。怪哉同志会,说成立就成立了,不数月而使江山变色,为啥来得这样快耶?原来各州县的同志会,其骨架就是当地早就有了的哥老会组织,川人叫作袍哥,官方看来就是黑社会。袍哥一词,《辞源》《辞海》不收,在下只好解释一下。《诗经·秦风·无衣》首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同袍就是俗话说的打伙穿一件衣服,所谓战斗友谊是也。同在一个组织里,相提相携,互称哥弟,故名袍哥。袍哥组织严密,清规戒律苛细,讲究内外有别,很不透明。据袍界中人说,袍哥组织起源于清朝初年,长江下游的秘密反满活动,初名汉留,首领有顾炎武和黄宗羲这些学术大师,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后来势力溯江而上,随着湖广移民入川后,乃称袍哥。迨至乾嘉盛世,天下安谧,反清色彩终归泯灭,袍哥性质遂演变为代表士绅利益的地方社会力量,用以抗衡官府的行政力量,协助保境安民,当然也有武断乡曲,仗势欺人的。到了清朝末季,蜀中各州各县,乃至一镇一乡,皆有袍哥组织。故乡金堂县城(今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就有三个袍哥组织,皆以山名。当地谚云:“飞龙山,出歪人。万年山,出差人。长寿山,出举人。”飞龙山组织内多有豪强土霸。万年山组织内多有衙门官吏。长寿山组织内多有绅粮文人。民国十六年(1927)三山合为一,名曰忠义公,包罗全县袍哥,形成表面一统。历任县官,下车伊始,都要拜袍哥码头,行政措施都要同舵爷们商量着办。否则掣肘窒碍,难以推行。倒是国民党县党部柞薄门衰,编制仅有四个名额,其势力尚不及袍哥的十分之一。政府固然是国民党的一党政府,而社会却是袍哥的独霸社会。举凡办城隍会、开茶馆、烧龙灯、操练民团、贩卖鸦片、维持风化、摆赌、祭孔、调解纠纷,以及竞选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皆由袍哥把持。甚至官方剿灭土匪,都需袍哥支持,乃奏敷功。拿现在的话来说,全属丑闻。
我自幼闻说天下袍哥共有一本《海底》,辗转手抄,内部密传,绝不示人。访诸故老,竟无一人见过,但都说有。书名海底,在下推测,盖取孔子“海内皆兄弟”之意,海指天下袍哥也。《海底》者写袍哥老底之书也。袍哥既以海名,作动词用,音hāi,所以操袍哥又谓之海袍哥。《海底》之书,久访不得,殊不料在王洪林《俗韵会通》书稿中乍见之。惊喜雀跃,自不用说。王洪林,四川资阳人,雅好桑梓史志研究,著有《敲钟村志》《洞王沟志》一套,颇具创意。他的这部《俗韵会通》可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题曰袍仪,也就是袍哥的仪礼吧(兼含史略材料),必定出自《海底》无疑,但也只是《海底》之一部分,非全书也。窃闻异地袍哥晤面联络,例有暗语盘问。问从哪里来,必答木羊城中来。问木羊城中见到啥,必答木羊城中见到三锅十八灶云云。若答错了,便可能是官府派来的奸细。《俗韵会通》袍仪部分无此记载,亦无袍哥历史源流记载,故可断言非《海底》全书也。

读了袍仪部分,方知袍哥组织之严密,等级之严格,纪律之严厉,风气之严肃,一点也不乌合,俨然是要做大事的。难怪他们在四川做出那样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催生了中华民国。若不是他们蜀中造反,逼使湖北新军入川来镇压,造成武昌起义的大好机会,清朝恐怕还要再拖几年才会垮台。不过,从袍仪过程中同时也能看出种种不大祥之怪相,一是他们言辞之唱腔化,二是他们举止之舞台化,三是他们仪式之繁琐化,四是他们会议之形式化,五是他们结构之极权化,六是他们观念之古代化,七是他们头脑的迷信化。其可笑不亚于洪秀全的那一套仪礼。洪秀全早期在广西搞的革命组织,其行为模式不就是“前袍哥”吗。四十年前的1911年,在川西闹保路同志军,势如破竹,胜利辉煌是他们;四十年后的1951年,在川西闹反共救国军,以卵投石,自取灭亡又是他们。一切事物的价值是正是负,莫不随客观环境和时代潮流之改变而改变。所以说,四川的袍哥值得研究呢。

除了历史研究价值,这类材料还可视作民间文学中的俚俗韵文作品,供专家研究。这正是《俗韵会通》的旨趣所在。书中第二部分题曰惊人炮,第三部分题曰照胆台,总共搜集了半个世纪以前讲唱于民间的圣谕故事底本十一篇,亦俚俗韵文作品也。讲圣谕有异于讲评书,幸勿混淆。评书亦即说书,设座演讲武侠公案水浒三国之类,竦动听闻,快意忘形,听众多系青壮年男子。圣谕则讲唱忠孝节义劝善故事,感化人心,听众多系妇孺儿童。南宋陆游《过赵家庄》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拊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是盲艺人说唱大鼓书蔡伯喈和赵五娘的故事,类似讲唱圣谕(圣谕也有赵五娘截发的故事)。旧时人家酬神还愿,出钱雇请讲唱圣谕一台。邻里坐聚台下,静听宣讲先生缓缓道来,不时条声悠悠吟唱一段,凄凉动听,余音缭绕于树影夕阳下,亦甚有味。讲到最动情处,妇孺群中往往响起啜泣之声。那些劝善故事,包括《俗韵会通》书中这十一篇,拿现在的眼光看,多不可取。其间鄙陋可哂之处,固不用说,且多愚昧迷信之谈,兼有鼓吹奴性之调,令人难耐。但是,你得承认,这就是民间的小说创作。嗜痂成癖者赞之为瑰宝,数典忘祖者詈之为毒瘤,皆非公正之论。还宜平心静气,阅读之,研究之,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来。再不像样的东西,置之于彼时彼境之中,莫不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可资借鉴于今时今境。王洪林有搜集之功,令我佩服。

前面提到的十一篇,其中有一篇《洋奴祭》,原不是圣谕故事底本,当另说之。作者秦立堂,清末举人,书院主讲。你别以为他是个子曰诗云的迂夫子,他的这篇韵文不但嬉笑怒骂,而且是用白话口语写,熟练流畅,机智诙谐,洵佳作也。流传民间百余年了,有幸编入书中,足见其生命力之旺盛。

《俗韵会通》的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稍嫌丛杂,但亦有其价值,不妨耐心读之。这两部分,虽嫌丛杂,然皆可以归入应用文类。如各种格式的庆吊诗词,当时作为范本,供人改头换面以应用之。又如各种格式的祭文,林林总总,蔚为大观,可供各种不同身份的生者套用来祭奠各种不同身份的死者,以成礼仪,而尽人伦。又如各种格式的契约、合同、会簿、启事、辞呈、悔忏之类的应用文,莫不具有彼时彼境作为摹本的实用价值。这一部分题曰塾师录,便辱照出一个小小的秘密。当时陋巷中的老儒、衡门下的文士、三家村里的塾师,例皆藏有这些应用文类,以备不时之需,代人捉刀,挣点散碎银两。可叹今之作家,小说、散文、论文、新诗样样随写,就是连一线契约都写不来。曾见房地产的契约,上面写明“四至”,细致精确,惊为观止。大学中文系开有写作课,不知是否也教这些应用文类。

王洪林嘱我作序,谨书如上。

时在2002年3月6日

《巴蜀史志》2002年第3期封面

(本文原载《巴蜀史志》2002年第3期)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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