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写作是我一生的挚爱

01

何处是童话的出发与抵达?

文 | 陈诗哥
我对童话与现实的关系充满了浓郁的兴趣。譬如,《风居住的街道》的灵感即起源于我当时所住的出租屋附近的工人们午夜下班回来后在炒菜时被风穿送过来的饭菜的香气。《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也是如此,譬如青草国,与其说这篇作品起源于我对青草的观察,不如说来自于我对住在我周围的处在底层人们的观察:他们虽然清贫,难道没有梦想吗?他们当然有,只是缺乏关注。
所以,我选择了“梦想治国,四海为家”作为青草国的立国基础。英国诗人丁尼生说:“只要你能从头到脚弄懂了一根青草,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
土豆国、花人国、鱼人国、欢乐谷、风车国、看不见的国家也是来自日常现实的观察,但我不会满足于这个层面的观察,我希望能在日常的表象之下寻找到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像跳上一个百米高台,主要通过专注,抵达想象力的最深处,才能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想象力是一种向上的力,它是克服地心引力的最佳武器。在这部作品里,我希望探寻奇之日常和日常之奇。
《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这个书名不是随便取的,而是有它的用意。什么叫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我们有时候做一件事情,得需要为之着迷、沉迷,甚至为之痛苦、迷茫、迷路,才有可能抵达我们想要追求的境界。譬如,晋朝大诗人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那个渔夫就是迷路了才找到了桃花源,桃花源是我们中国最美的地方。后来他想再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而在这本书里,主人公 “我”游历了很多国家,追寻真正值得过的生活,这些国家都很有特点,也很有趣,但去了很多国家之后,他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最后在一座山上迷路的时候,发现了爷爷他们建立的王国,也就是“几棵树、一口水井、一个小山坡、一间鬼屋、一栋炮楼、背后的田野、远一点的玉米地、蚂蚁窝、田鼠洞”,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些小小的国家和国王,才是他真正想要抵达的境界。
那么,什么是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我希望,孩子们除了有一颗温柔、谦卑、宽恕、忍耐的心外,还需要有一些 “适度的理性”,因为现实中有怀疑、欺骗、暴力和苦难,如果我们稍有不慎,便会麻烦缠身。但又无需太多,适度即可。理性太多的话,味同嚼蜡。
我觉得,孩子就是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而童话就是迷路时才遇见的领地。当天地把存在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那些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才能召回那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度。
在某种程度上,这本书也可以说是我自己的故事。人们为什么总要远走他乡?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却想起了《西游记》,唐僧师徒为什么要历经千辛万苦,远赴西天取经。那是因为取经的“经”,不仅是名词 “佛经”,更是动词“经历”。也就是说,要有所经历,才能取得真经。“我”走遍天涯海角、探访世界的尽头后,经历了种种曲折离奇、刻骨铭心的故事,最终回归故乡和童年,重新成为0—99岁的孩子。
因此,书中的行走,不仅是指旅行,更是指人生的各种经历。没有事情不包含真理。所以,我们不要害怕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人生不可能按我们所设想的进行,但只要我们心性澄明,就能从所经历的事情中洞察真理。我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学习。
按如今文体学的界定,童话是儿童文学的一种文体,但我更认为童话是一种古老的本源性精神。这点与诗歌极为相似。我是从诗歌找到了一面童话的镜子,从而观照到童话到底是什么。在拙著《童话之书》中,我认为当今世界不是一个童话世界,而是一个寓言世界。在我看来,寓言世界的意义是人类为了填补人神关系的断裂所造成的虚空而发明出来的。但是,孩子需要意义吗?这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人们需要生活得有意义,但意义并非最高的境界。借用禅宗的三重境界来说: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儿童是第一层,人们获得意义是第二层,而重新成为孩子是第三层,在这第三层境界里,万事万物恢复了本来面目,散发着最初的光芒和趣味,我认为这层境界就是真正的童话世界,是一种返璞归真,也即是老子所说的 “复归婴孩”。
写完这本书后,我试图总结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我很幸运地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著作中找到了原因,他在一篇阐释荷尔德林诗歌的文章中指出:“诗人荷尔德林步入其诗人生涯以后,他的全部诗作都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
可能会有人问:孩子能读懂这一层面的意思吗?那么,我想反问:孩子真的能读得懂李白的《静夜思》吗?《静夜思》不是童话,但有童话的特质:简洁、乡愁。这首诗,可以说是我们人生的第一首诗。然而,哪怕是这样一首简洁的诗,当中的每一个字孩子们都认识,字面上的意思孩子们也能明白,可是孩子们可能还是无法读 “懂”这首诗的,它需要一些人生的阅历才能体会得到。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优秀作品有如此多层面,内容、语言、细节、主旨,读者总能找到切入作品的角度。另外,什么叫“懂”,孩子能体会得到某些意思,却无法表达出来,这算不算“懂”?现在不懂,但过几年后懂了,这算不算“懂”?我们不能总是以“读懂”作为儿童文学的标准来追求。
我想起一个难忘的场景。1999年12月12日,大学一年级,我和同学去清新县桃源镇了解当地的希望小学,我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左手拿着一根短短的木棍,他眉头微蹙,侧着脑袋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他的衣服好多天没洗了,但一点也不影响他释放出一种充沛的高贵的气场,那是一种国王的气场。从他身边走过后,我还回过头看了一下:只见他呼啸一声,欢快地往村外奔跑,就像是去巡视他的国家。多年来,我对这一幕念念不忘,我在思索这意味着什么。我认定,这个孩子就是一个小国王。我后来想,每一个孩子,尤其是山区的孩子,他们都有一种蓬勃的童年精神,有一种原始的、诗性的、甚至狂野的想象力,它是孩子克服生活困境的天然的强有力的武器,我们应该顺势而为,把这种童年精神转化为一种持久的生命状态:无论这些孩子能否走出大山,他们都能有勇气、有力量面对他们的生活。
这样的童年精神,对成人来说也是一种滋养。蒙台梭利在《童年的秘密》里指出:“儿童的世界中隐藏着某些至关重要的秘密,这些秘密能够揭开人类心灵的面纱;儿童的精神世界中也蕴涵着某种力量,一旦被发现,就能帮助成人解决他们自己个人的和社会的一些问题。”而成人一旦召回这样的童年精神,他就能重新成为一个温柔的谦卑的有理智的孩子,成为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这样的梦想家,是有能力把世界建设得更加美好的。

02

写作是我一生的挚爱

文 | 马金莲
《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对于获奖,我很早就有一种心态,能获奖是好事,是一种鼓励和肯定,但是不会追逐着奖项去前行,要始终保持内心的清醒和宁静,不躁动、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去写就是。一路走来实在不易,得到了很多良师、益友的鼓励、呵护、扶持和托举。从青涩之年到年届不惑,我铭记着所有给予我温暖的那些面孔和善良的心。
我珍惜这样的获得,它意味着大家对我的鼓励和肯定,不仅仅是对一篇作品的肯定,可能更是对一名基层业余作者对文学多年的痴迷与坚持的一次肯定吧。我在珍惜的同时,也很清醒,获奖是现在时或者说过去时,就是说,那是对我过去所做的努力的肯定,而我自己更要面对的是将来。文学的道路是漫长的,艺术的考验是残酷的,每一点、每一滴的成绩,都需要用辛勤的汗水去换取。所以以后,保持平常心态,一如既往地扑在阅读和写作上吧。
最感谢我当年在师范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马正虎先生,他是我们文学的领路人,一路呵护我们走出校园文学的小路子,迈上社会文学的大路,就算至今他还是关注着我们。当年从文学社走出来的所有还坚持文学的学生,他都有关注,时不时给与鼓励,指出不足,及时勉励,是真正的慈父般的严师。
喜欢张承志的作品。如果说在别人作品里学习的是技巧,那么在张承志的作品里,我汲取到的是一种精神,这个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学作品中缺乏的精神。像钙质,多少在补充着我的骨骼,而且这影响是久远的,让我认识到在书写中始终坚持底层视角和观点的珍贵。
也喜欢另外一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比如鲁迅作品的深邃,汪曾祺小说的天然,萧红作品的本真,《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耐人寻味,门罗作品浅与深的灵巧结合,张贤亮作品的原生态,迟子建作品一如既往的轻灵,红柯作品的激情与智慧……为了汲取营养,我在不停地阅读。所以如果说崇拜或者喜欢过谁的作品,也可能是短暂的,会随着之后的阅读和认识而不断地推翻或者更新这感受。
20年的写作生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最不好回答。我认真想了一圈儿,从开始写作到如今,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二十年里,真的写出了让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了吗?没有,还真没有。细细品砸每一个作品,都是自己心血凝固浇筑的果实,但是又都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着实没有一部能让我毫不犹豫地就拿出来说满意的作品。只能把遗憾推给时间,自己给自己许诺,说今后吧,今后努力写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出来。但是,这张开给岁月的空头支票,究竟在这辈子的写作生涯里能不能成功地兑现,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努力吧。
作为生活在偏远地区的一名写作者,我的生活经历是和当下乡村的脚步同步进行的,所以我这些年的写作一直都没有脱离乡村题材的范畴,这两年也尝试拓展题材范围,试着涉猎小镇、城乡结合部、县市区,但基调没有超出乡村这个大范畴。这是我中短篇小说方面所做的努力,但我觉得真正考验实力的是长篇小说,在长篇的范围里,我是完全乡土的。
2013年的长篇《马兰花开》,题材来源于我亲生经历的生活,那几年我一头扎进了一个小山村,做起了地地道道的乡村小媳妇。身份的完全融入,让我站在了乡村女性的角度,想她们所想,愁她们所愁。伺候着老人,喂养着孩子,侍弄着庄稼,为平淡的日子高兴,也为细碎的困苦熬煎,这些都成为后来写《马兰花开》的素材,所以这本书给我最大的启发就是,不管什么题材写作,写作者都要首先扎入到生活里头去,把生活的五味逐一尝遍了,被生活浸泡透了,再拔出身子写生活的时候,手头拥有的全是鲜活的素材,从这些素材里提炼出的作品具备足够丰足厚重的生命力。
2018年写长篇《孤独树》的时候,我提前做好了功课。从2015年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关注当下普遍存在的乡村留守现象。留守人群基本上都是弱势群体,妇女、儿童、老人、残疾人,综合起来就是没有能力走出乡村去城市寻找新生活的群体,可以说是逐步被时代浪潮抛弃的一个群体。深入接触、了解、掌握,会发现留守真是这个时代乡村世界的悲剧,但是这一群体在极度弱势的情况下还在苦苦地坚守着乡村生活,传承和续接着乡村曾经的美好和淳朴,他们每个人的故事写出来都能成为一首打动人心的悲歌。我选定窝窝梁做描写地点,爷爷奶奶和孙子哲布这三位普通人做书写对象,把他们从留守大群体里抓出来,放大、定格,用大量从生活里打捞出的情节和细节来讲述故事,让读者看得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听得到留守这一生存课题的艰难和悲剧性。
只要我们对生活持续关注,它给与的馈赠是丰厚巨大的,我在做留守专题的时候,同时关注家乡移民搬迁这一变化,这在宁夏是涉及到几十万贫困人口的生存问题。从干旱苦焦的南部山区搬迁到中部和北部等条件稍好的地方,在政府层面这是民生工程,是写在政府工作报告里的数据,但我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个体,涉及到的村庄、家庭和每个人的内心,对老家故土的难舍,对新生活的憧憬,对未来难以预知的隐忧……都是考验着、撕扯着内心的大问题。围绕移民我跑了很多地方,包括将要迁出的村庄、正在搬离的村庄、已经搬走废弃的村庄,还有迁入后的新居和新的生活,前者是情感的断舍,后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和融入。多年跟踪深入,我感受到的是处于变迁漩涡当中的个体的迷茫和痛苦,快乐和希望,熬煎和坚韧,这里头有根的问题,心灵变迁的问题,舍弃和接纳的问题。同时我老家的村庄也搬迁了,我的所有乡亲和亲人都在移民搬迁之列,我参与和目睹了前后所有的过程,对于老家和故土有了重新的认识,我觉得不把这一批人在特定历史时期经历的生活写出来心里实在憋得难受。羊圈门成为我新的书写对象,一个承载过无数人清苦生活和温暖记忆的地方,一个名字还在实际已经消失的村庄,我希望通过长篇小说《连心土》来展现和铭记。
一边写,同时我也在一边审视自己的乡村题材写作,警惕着笔触因惯性可能出现的陈旧,更警惕着乡土写作中最容易犯的错误。当然,坚守诗意是乡村题材写作的出路,也是价值和魅力所在,这一点不能丢,这里头怎么去平衡,需要创作者自己下功夫去解决,我觉得解决之道还是在于生活本身,不浮躁、不敷衍,把自己深入到乡村生活当中去,生活本身会交给我们最满意的答案。
乡村问题最终是会得到解决的,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终会有和解交融的一天。问题是真到了那一天,乡村已经不是我们现在面对的乡村,乡村题材又早增添了全新的内容,文学面对的课题又做了刷新。
所以我们要勇敢面对我们的当下,不回避、不远离,不隔靴搔痒,也不躲在城市的书斋里想象现在的农村,生活滔滔如汪洋,蔓延如火势,一刻不停、永不驻步,我们眼睛看到的都是表象,而生与死、盛与衰、枯与荣,更深层面下的乡村秩序乡村精神乡村内核的断裂与续接、流传、继承,都在表层之下演绎。我从不以悲观的目光为未来乡村做展望,一切都会重建、承接和有序,我们应该回到生活的现场和内部,秉守生活本身的逻辑,沉入在生活的水面之下,长久地蛰伏,深入地挖掘,用心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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