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谈艺】张友宪:翰墨文心
张老师的绘画师承主要来自于四个人,董欣宾、刘海粟、潘天寿、黄宾虹,这四位大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强调以书入画,因此张老师豪放奇肆、醇厚朴茂的绘画面貌背后是中国画正脉的支撑。
生长的艺术
——张友宪老师绘画琐记
文/王宗英
如果从石器时代算起,可知的人类艺术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何为艺术,艺术何为,也众说纷纭。艺术实实在在,但也虚无缥缈,即使是经验富足的大艺术家们灵感也时有时无,并非触手可及。柏拉图甚至把艺术的灵感解释为迷狂说,认为艺术创作的状态是神灵附体,使艺术家处于迷狂状态,把灵感输入给他,暗中操纵着他去创作。把艺术解释到如此神秘玄奥也大可不必,但是这说明一个问题,艺术是不好把握的。
从人类艺术史的发展历程来看,艺术有不同的方向,有以科学性为背景的西方艺术史,有以哲学性为主导的中国艺术发展史。而中国哲学、美学的根基是《易经》的宇宙观,以中国古典哲学、美学为依托的中国画概莫能外。宗白华说:“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就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又说:“中国人感到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境界都根基于此。”中国画自出现以来,就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中国哲学、美学发展的脚步,其所追求的“气韵生动”、“天人合一”、“技进乎道”……从根源上来说都是植根于《易经》的宇宙观。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画是中国人是对宇宙、人生的独特体验和认知方式,承载的是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过程。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到最后都要归之于心,心之所向,生机勃勃。
张老师曾提及南艺第一任校长刘海粟老先生的一件事:海老的女儿刘蟾曾经疑惑地问张老师一个问题:“喜欢老先生画的人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就很不喜欢,真奇怪,什么原因呢?”张老师脱口而出:“因为海老的画特别人性化吧,海老的画符合人类的自然生长。”
张老师这句话,蕴涵的意义很丰富,从第一个层面讲,中国画首先是艺术家性灵的表达,是人的精神、性情、情感的综合体现。对某种艺术的好恶,跟对某一个人的好恶,是一样的。所谓“画乃心画”,“从于心者也”,“吟咏性情而已”,“以得其性情为妙”,“意思而已”……也正是海老所言“画之真义在表现人格与生命”。“人格与生命”里包含着人生的所有信息,你的阅历、坎坷、性情、审美、格调……当这些信息量在艺术的表达中找到一个触发点,它会打动别人,于是山含情,水含笑,万物与之同悲喜,天地与之同频共振。就如同文学里的比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由物及人,把人置身于场域里,于是个体不再是个体,而是与天地万物共生的一部分,惟其如此,个体的情感也不再是孤立的。“风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同样,风情之至者,其画未有不至者。性灵是艺术的灵魂,没有性灵参与的艺术表达,是没有生命力的。
张老师深谙此道,他在画跋里说:“静谧下流动生命,喧腾中闪出精灵,江河湖海之游鱼,茂林杂树之鸣禽,浑然一体,血脉相连,起伏自如,互不可缺。不识沉浮,不辨巨细,尺幅里劈出天地,色墨上呈现英雄,创若盘古,补似女娲。”其中生命流动,情感勃发,这显然是海老精神的传承和发扬。张老师画跋里对生命精神的强调俯拾皆是,可见他已将此作为艺术生命的根本。
张老师所说“海老的画特别人性化”,从第二个层面讲,“人性化”不是恒定不变的,是与时俱进,与物宛转。《庄子·天下》云“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宛转,即变化。本意是随顺时代,故能与物变化而不固执之。用在文艺中也完全契合,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曰“既随物宛转,亦与心徘徊”,随形取势,随物象形,是中国画创作无法越过的门径。中国画是心物熔冶之结晶,你就自然,自然必来就你。
《文心雕龙》开篇讲天地玄黄,日月华章,惟有人参与了才完整,是为三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自然的华章需要人的发现,同样,人类的艺术亦须自然的参与,唯有从于物,融于心,方能天人合一,物我互动、互融、互通,才能创作出有生命的艺术。黑格尔说:“艺术让人从外物界中找回自我”,人处世间,难免被异化,好在有艺术为人生洗尘去垢,丰盈生命。
另一方面,与物宛转,也要看物本身为何物,是何种精神。中国的物很多被赋予了人格化,松柏后凋,坚贞不屈,兰花幽香,清高独处,梅花孤傲,高洁自持……对于这样人格化传统深厚的物象,你很难去改变它的意义指向,在创作中就要根据它的人格化寓意表现其典型特征。当然,只要你的功力足够高超,合情入理,造微入妙,重塑一种物的精神也不是不可能。张友宪老师的芭蕉系列就重塑了芭蕉的精神。芭蕉自古意象多缠绵悱恻,在佛教中则常被譬喻空虚无实之物。其一岁一枯荣,而根始终不亡,有轮回之意,张老师所作一反传统意象之缠绵,二反禅意虚无之所指,以沉实坚韧之笔现其坚忍顽强。张老师由父亲缠绵病榻挣扎求生之意志,由人及物,观物及人,赋予了芭蕉刚强坚韧、虽枯败犹雄强的精神。他的芭蕉或绿意芳泽,或荣枯舒卷,或气象峥嵘,是有真宰,与之沉浮,通过芭蕉折射世事人生之相。
海老的画“人性化”,“符合人类的自然生长”,从第三个层面来说应该是个性化,也就是艺术风格与个人性情相一致。20世纪中国画坛诸大家都个性突出,风格凸显。海老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走的是博古通今、海纳东西,而又坚守传统艺术精髓的道路,他的画纵横捭阖,气格雄浑,发乎于自然性情。海老是一位充满激情,富于浪漫色彩的艺术家,兴来一挥百纸尽,曾有题跋曰“万古此山此风雨,来看老夫浑脱舞”,其狂放洒脱,20世纪画坛鲜有人及。因此,海老的艺术是他个性的艺术,至情至性,自然而然。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万物生,艺术生长,同样贵在自然,只有发于自然、秉乎性情的艺术才能长久,才具有可持续性。不牵强,不扭曲,不做作,当行则行,当止即止,与性情相表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张老师话中的涵义基本包含以上三个层面,但一定有出入。当一个主题发散开来就已经损失或者误读了很多原来的信息,我只能尽可能客观地还原张老师的本意。但是语言有时候是无力的,以上三个层面是否就是艺术,是否就是海老艺术的本质?不尽然。艺术是一个综合体,是情感、物我、人生阅历、技巧等因素的综合表达,是超越某一个单向层面的。没有一剂良方可以准确无误、锱铢必尽地为艺术调好佐料,在艺术追求的过程中,执其一端孜孜以求时,也许已经谬以千里。艺术是情感的艺术,但是如果只表现情感,也未必动人,因为艺术的表现不单纯是情感,情感只是一个触发点,它更钟情于情感背后的人生沉淀和生命体验。艺术追求的是象外之意,味外之旨,是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余韵袅袅,艺术更动人的其实是这个东西。所以,对于中国画而言,功夫在画外,探求的过程往往是渺茫而无措的,这也是历代画论家们常常把艺术家的成就归结于“天挺生知非学可及”的原因,因为艺术中实在难以找到一个不二法门,放之四海而皆准。
张老师的绘画师承主要来自于四个人,董欣宾、刘海粟、潘天寿、黄宾虹,这四位大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强调以书入画,因此张老师豪放奇肆、醇厚朴茂的绘画面貌背后是中国画正脉的支撑。他是董欣宾登堂入室的弟子,一度过从甚密,自言董欣宾当年对其影响极深,无论是绘画本身,还是对绘画的认识,诸多得益于董处。而董是刘海粟的直系弟子,张老师南艺科班出身,其后又在南艺执教,执掌美术学院多年,对于创校的海老推崇备至,亲眼目睹过海老作画,从这条线上,可以说友宪老师与海老一脉相承。而海老性情洒落的真性情和“画之真义在表现人格与生命”的艺术主张,对友宪老师影响至深,也是其始终践行的。潘天寿先生以奇崛著称,其巨石秃鹫、雁荡山花名满天下,友宪老师于潘天寿处得一“奇”字,常常出手奇险,又与其一贯主张自然而然的艺术追求相融合,因此他的“奇”往往融于自然,隐于笔墨,须仔细咂摸品味才能识别。张老师笔力得力于董、刘、潘处诸多,然精微入妙、内美浑厚则多得益于宾虹先生。
张老师的师承不只是研究、学习这几位大家的绘画,他把几位大家的画论都吃透了,反复咀嚼消化,诸家的精髓、画论、轶事,都能信口拈来,如数家珍。除了直接师承几位大家,张老师不拒绝任何古今中外的艺术营养,他认为人类艺术史发展得如此丰富,只要能够对自己的艺术有所滋养,何必讲究中西。他提出“贯通古今、兼修中外、形质并重、发乎性情”十六字艺术观,曾经一再感叹:有些画家刻意要避开传统,多可惜啊!印象派、波洛克,这里面有很好的东西啊,只要有用,拿来就用,管他是中是西!所以张老师的画中西融通,包罗万象,以致有人说他现代,有人说他传统,他亦任人评说,笑而不语。
近段时间,我有幸见证了张老师近20件鸿篇巨制的诞生。说是鸿篇巨制丝毫不为过,其中一张6米乘9.6米,是我目前为止见到最大的绘画作品。另有一幅6米乘6.4米的巨制,其余多为3米乘5米的尺寸,看着一张张两三层楼高的画作,从无到有,真有创世纪的震撼,不禁令人想起米开朗基罗当年创作西斯廷教堂壁画的气势,所谓“备具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横空出世,不过如此!
看张老师作画,大大突破了以前对画画的认知,他用一个短笔头,刺戳拧绞,砍砸削掀,笔头在他手中如同矛枪,一笔下去,兔起鹘落,墨花四溅,一时间真气弥漫,吞吐大荒。“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激情迸发,随意洒落,完全形成一个可视的气场。张老师对“笔”和“气”的强调是一以贯之的,我初涉写意,他即嘱我平腕中锋,尾闾中正,沉肩坠肘,气沉丹田,他说“练拳不练功,老来一切空……画道之功,归乎用笔……他日览者,应证予言之不虚也。借形发气,以气行笔,笔之气机,内力为质,形者为用。渐写渐辣,由量而质,此画道之油然……能爱山川树木之形色,用心感受其境界,动真情,使真性,朝思暮想,可以逐渐得山水画法矣。”
张老师时常将笔头倒戗,风驰电掣之间倒刺过去,真如匕首,直刺心口,我这等胆小之人常被惊出一身冷汗。他的笔时如高空坠石,雷霆万钧,时如拔地倚天,排山倒海,沉重处车过碾辙,鳌掷鲸呿。当时我心里只有两个字——霸悍,暗暗感叹张老师是个狠人儿!想起潘天寿先生有一方印章曰“一味霸悍”,我算是亲眼见识了。
有一次看张老师改6米乘6.4米的松石图,此画原来是静境,涓涓群松,下有漪流,水潺潺,草青青,一改之后,画境大变,墨汁淋漓,烟岚满纸,一时松鳞皴,水澹澹,云窈渺,风声、雨声、鸟鸣声,溪流声,万籁齐鸣,变成了动境。跋曰:“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静境也。一静一动,犹一阴一阳之为道。道有邪正,端在画者,内心抉择,发乎自然。所谓正道,沧桑互换是也。此图乙未羊年为上海中华宫大象无形展所作巨制之一,开幕后时常有在原件上重改之冲动,仿佛当年独处聊斋展厅,自视得失而知日后更上层楼者。庚子夏秋之交,假格冠大屋得偿夙愿,雷婆头峰寿者谓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我今以改旧作为门径,由不间断自我否定开启上升之门。查‘改’字古有从己意,或当解其为内发内需耳,故欲攀升重重境界之天,并无一丝外力可凭,非以命相搏,深陷于眼耳鼻舌身意触发诸端不可。友人虑我著力过猛,呜呼,不以力授,不以情融,象罔如何觅玄珠于宗教求幻与科学求真之间哉。”
我观张老师作此图时,心中回荡着唐代符载的《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若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舔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符载当年观张璪画松石图,我今看张老师画松石图,都是张公,都画松石,画的人气场相像,看的人感觉一样。
张老师认为画画就是纸上谈兵,是宣纸上的战争,要上战场了,就要孤注一掷,卸下所有思想包袱,冲锋陷阵,一往无前。他的画跋中常有“战”字出现,战古人,战自然,战自己,无不血肉相搏。
然而张老师毕竟是一个思想者,他热爱思考,喜欢阅读古今中外名著,所以他思想宏阔,又能见微知著,这在画家中是比较少见的。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组织编撰的200部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从孔子到孙中山,张老师几十本精读下来,对中国传统到现代的思想脉络清晰明了,而且他犹爱辩证法,画跋中辩证法无处不在。因此他的画并没有一味霸悍狂荡,他认为能放亦要能收,要拿得起放得下。放的时候狂妄恣肆,万豪齐力,收的时候轻拢慢捻,一缕游丝逐物转,春风拂面,惊鸿掠影。
检点当代中国大写意画坛,大概是绕不过张友宪老师的,他诸体兼备,非常全面,不同阶段有不同面貌,而且每一阶段都形成了个性化的艺术语言,尤其是其线条功力,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他的面貌还在不断变革中,有意识地自我否定,不断提升。他说这是一条不归路,以命相搏,“跃上葱茏四百旋”,没有尽头。一位有如此清醒认知的艺术家,我相信是不会满足于现状,停下追索的脚步的。
《暮色苍茫》是张老师近期创作的一个制高点,此画宽9.6米,高6米,五年前作,曾在上海中华宫展出。原作以水墨为主,高山大岭,万壑松风,晚霞浮空,中年的毛泽东坐在高山之巅,春风满面,远望万里河山,想来他定在抚今追昔,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流年暗转,换了人间,让人顿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展出之后,张老师一直想把中年的毛泽东改成老年,如今一改不可收拾,不但人物改了,整个画面都重新创作一遍。原来静态的晚霞,改成了动态的流云,让人顿有万古长风之感。松树也以石绿、石青重新勾勒,松风苍苍,飞瀑高悬,亦有万古长青之意。张老师特别强调临见妙裁,他认为绘画牵一发而动全身,改了局部,整体都要相应调节。一改之后人物更加厚重,画面更加沧桑,层次更加丰富,气势更加磅礴。高山昂昂,天风浪浪,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整个画面雄浑苍茫,宏大与苍凉并存,颇有杨慎《临江仙》意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张老师对毛泽东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他曾把毛泽东诗词和兵法当成画论来读,毛泽东的辨证思维也对其影响极深。此画修改完成后,张老师发给诸友欣赏,大家众说纷纭,有说画出了毛泽东晚年的大善,有说画出了伟人的沧桑感,有说画出了艺术家对伟人的评价,有说堪比石鲁的《转战陕北》……真是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毛泽东,这也说明了这件作品的张力和丰富性。
张老师创作时容易激动,他作画颇有仪式感,都要换上舒适的睡衣,一来放松,二来弄脏了也无所谓。如果听到他把裤子的松紧带弹得砰砰有声,两三下清嗓,三两下耸肩,那必是激动了。我也不知道他松紧带是松了还是紧了,反正经常看到他一段画完,站在画前审视的时候,松紧带弹得噼啪作响,我就知道张老师激情来了,接下来常有一番石破天惊之笔。我想容易激动、能够感动也是艺术家的优秀特质,动己方能动人。画写意要有一点醉意,一点狂态,一股狠劲儿,还要有一泻千里的气势,这也是大写意的魅力所在。
张老师曾画一仕女,名曰《心中有佛》,仕女低眉垂首,手托小金佛,开始画的时候轻描淡写,珠环翠绕,画完后觉得裙摆不够厚重,于是以胭脂点染了许多花瓣,周身花红柳绿。大概觉得颜色多了,张老师突然以浓墨逆锋倒戗,作品立刻风格大变,由滚滚红尘中打滚儿的红男绿女变成了心中有佛的菩萨法相。这其实跟修炼的过程很像,原来在世俗喧嚣中熙来攘往,历人生百千劫,经浮世千重变,然后万般放下,一下子有了仙气。所谓艺术,亦是如此,不过是人生悲喜,万般饮尽,千秋入喉,抬头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