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扬丨蜗牛重渡

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缘分,往往是在偶然中出现的。我们和它相遇,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和兄嫂数人,游罢栾川重渡沟的南沟后,游兴未减,便又再游西沟。进了西沟,竹林树海拥满沟底:溪流清冽,卵石可数。我们拾级向水濂洞走去。一路上,抬头望天,阴云浓重,忽而云块挤在一起,重重叠叠,一下子把整个山沟染的浓黑;忽而又云隙开裂,将云团镀上一点淡白,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山峦如浮于海面的浪峰,一层一层在天上铺开。山的顶端是青黛色的,裹着一团团雾气,给人以飘渺之感。脚下的石级湿漉漉的,如抹了一层油。正在走着,前边的兄长忽然喊道:“哈,好大的蜗牛!”—----这便是我的蜗牛重渡。
我闻声急忙快走几步,一看,兄长的手中放着一支大蜗牛。它那扁螺旋的蜗壳,有半个乒乓球大,一条深褐色的粗线,沿着蜗壳外侧旋着,把每圈蜗壳恰好分为两半。正是这条线使整个蜗壳显得生动、鲜明。这时,蜗口正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在蠕动,两只触角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在触探着什么。一会儿变粗了,一会儿变细了,好象在表白它那慌乱的心情。我一看便笑了,急忙爱怜地把它放进了口袋。

我把蜗牛带了回来,放在小院的花池之中。开始它纹丝不动,我直担心它在旅途中因干渴而死去。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蜗牛具有天生的对泥土和水的挚爱。不一会儿,那两支触角就又开始从蜗壳中伸了出来,一会儿试试空气,一会儿相互触碰一下,好象在交流信息。于是我就称它为“蜗牛重渡”。有了这个名字,它一下子就和我亲近了许多。而谁能想到,这个名字不仅像一块刷洗不掉的油漆,与它紧紧连在一起,而且还会神奇地兆示着它将面临的遭遇。
蜗牛重渡是个稳重的生灵。开始几天也许是要熟悉环境,它只在一方花池中游走,有时则又半天半天地停在湿软的泥土上,默默无声地吞食着什么,对于阳光的挪移毫无反应,对于淋来的雾水也只是晃动一下身子。过了几天,蜗牛重渡就显得好动了,它好象要去丈量自己的家园一样,从小花池这边爬向那边。一会儿用软体吸附一片叶子,一会儿又缠裹一根草径,后来它就越过池壁,爬上大花池的砖壁,这时它一定是惬意极了。它背着灰褐色的蜗壳,沿着窄窄的砖壁直线爬动,那神情竟像在长城上认真巡逻的一名战士。
蜗牛重渡是在第二天进入大花池的。大花池中的野菊花、牵牛花、土三七的枝藤交缠在一起,遮挡了强烈的阳光,在花池中形成了一片幽暗阴凉的天地。蜗牛重渡走入这片乐土,就更是欢乐无比了,只有在这里,我才见到它那细嫩的褐中透白的柔软的身体。它尽力把软体从蜗壳中伸展出来,嫩白的软体鼓胀着,如波浪般涌动,身后留下一条湿痕。它爬到小樱桃树的树干上,紧紧地包裹着青褐色的树皮,将蜗壳向上提起。这样,移一段,提一段,就到了树顶。又一天,它又尽情张开吸盘,牢牢附着在一张牵牛叶片上,悬空吊着,好象睡在吊床上一般,那样优雅。

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在盛夏来临之前,我却在思虑:到了冬天,蜗牛重渡怎样过冬。可是,这种思虑太遥远了,因为一场灾难正向重渡逼近。我应该思虑的是眼前,蜗牛重渡能度过夏天吗?果然,在暑热逼近的时候,重渡不见了。

我到处寻找蜗牛重渡,大花池、小花池、每一棵小树,每一株花,每一茎草,甚至每一块砖缝,每一条石隙。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蜗牛重渡没有踪影。我想它可能钻到小花池下的砖石堆中过夏了吧,那里可能湿润阴凉,可千万不要因为干燥失水,让它遭遇不测。

夏天的烈日是狠毒的。它把砖块、石块烤得发烫,它把土块晒得又干又白。你把一盆水倒下去,只听“滋”的一声,它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片湿痕,表明它从那里遁失。我渐渐失去了找回蜗牛重渡的信心,只是偶尔向放杂物的煤池中望一下。蜗牛是不会到那里的,因为那里没有花、没有树荫,对于蜗牛来说,那里犹如荒漠。那里放着一只铁炉子,两只塑料盆,一口小缸,在杂物的上边斜放着一截铝合金烟囱。那是冬天生炉子用的,那截烟囱与煤池的壁尚有半尺远。从这边我不知望过它多少回了,每一次我都想:无论如何,它是不会和蜗牛重渡有什么联系的。因为,在夏天它不知多少次被太阳晒得发烫,发出惨白的光。它如废物一般在那里斜躺着已经有七八个月了。

可是,正在我渐渐把蜗牛重渡忘掉的时候。一次,我要翻找什么东西,记得那是十月的一天上午,我只不过与那截烟囱平行了一次,又无意中顺烟囱与墙壁相对的一侧望了一眼,我的心就猛地跳了一下,那不是重渡吗?果然,在烟囱的壁上,竟粘附着重渡那扁螺旋蜗壳。我连忙拿过那截烟囱,只见重渡的蜗壳已经干燥得发白。它只有一点与烟囱相连,壳口的粘液薄膜已经干透碎裂,只有几片亮亮的膜片像笛膜一样挂着。显然是因为过于干燥,薄膜已不能对蜗壳封闭,蜗壳已经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软体的痕迹。我取下蜗壳一掂,心里不由发凉,那蜗壳轻得几乎没有份量,凭感觉可知,壳内已经没有了软体。也就是说蜗牛重渡已经失去了生命,只在世上留下了一具坚硬干燥的蜗壳。生命是多么脆弱呀!我想:重渡仅仅是因为迷失了方向,爬上了这段天天被烤晒得极热的烟囱,向上向下的尽头都是绝路。就这样,因为一次次逃离失败,它就逐渐失望。它还想保持体内的水份,就把自己封闭在烟囱壁外。谁知那烫人的热金属,又一点点吸走了它用来闭关锁国的粘液中的水份,终于粘液破裂了。也许是在某一天的早上,也许是在某个伏天的酷热中午,正当我呼呼午睡的时候,我的蜗牛重渡经历了一次劫难。那只有它才能听到的“嘭”的一声,对于这微弱的生命来说,无疑是天崩地裂,大山倾倒一般的震撼心弦。从这一声之后,蜗牛重渡那软体中仅有的一点水份,就迅速地耗干了。它一点点地退缩、变小,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它已不是沿着那六层螺旋向外伸展了,因为外边是无边的、火海一般的炎热,它是沿着年轮一圈一圈缩小的。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缩到了它生命的起点,也就是说,它已经只是一粒黄豆或一粒绿豆大的干块了。一个生命在刀枪下是脆弱的,在重压和碰撞下是脆弱的。可谁能想到在炎热酷暑中,也是脆弱的。一粒绿豆大的干块,这就是我再找到蜗牛重渡时,它在我手中的感觉。

在我不再感觉到重渡的份量的时候,我不愿想重渡的死亡,却闪过一个念头,把这蜗壳放在玻璃柜中,作一个纪念。或者,把它深埋在花池中,让它和花根相拥抱,也许它还回变成一片叶子或一枝花朵。可是,我又想,蜗牛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个体,可是它的生命也是值得珍爱的,如果有可能,何不将它召唤回来。于是,我最终决定,把它放在小花池的泥土上,再给它浇一点水,像种一棵植物一样将蜗牛重渡再种植一次。也许,它还会发芽、开花,重获生命呢。于是,我用喷水壶一次又一次向重渡喷水,喷得它的蜗壳水淋一般,喷得它的蜗壳水淹一般,,喷得它周围的泥土水洗一般,直到泥土吸饱了水,再喷上的水不再渗漏为止,我才像刚种完一棵树一样,内心如水洗一般洁净。
当我再一次到小院花池中去看重渡时,竟然有点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怎能相信,我只不过因为一点信心,要把重渡再次“种”活,而它竟然通晓性灵一般,果然又从生死界上活了过来。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刚好从蜗壳的里边露出一点褐色软块,那软块还不太湿润,显然是刚刚吸收到水份的缘故。但是,就是这一点点软体,却向我昭示重渡的生命又被渡了回来。啊,一个被暴晒一夏天,只有豆粒大的干块,一个被酷热一点点榨出生命的干块,竟然又如此顽强地从水气中将生命聚拢起来,重新有了灵性。原来,生命在它即将消失的时候最需要的是对它的珍惜和召唤。也许,正是有了这珍惜,一个生命就又得以延续。

蜗牛重渡如今好像懂得了哲理,又变得持重起来。它稳稳地用那阔大的吸盘,吸牢了泥土,然后半天半天地一动不动,拼命嚼食那让它焕发活力的碎叶泥团,贪婪地吸收养分。它已不再重视攀爬到树枝顶端的快意,它也不再去享受那绿叶吊床的悠闲。它特别珍惜这秋日的时光,拼命觅食,长久咀嚼,把软体养得更加强健结实,以便迎接未来叵测的险境。现在它特别珍惜那重新渡回的生命,常常在秋日的暖阳下,背负着日渐润泽的蜗壳,舒展开重又嫩白细腻的软体,在花间疏影下,走走探探、停停想想。也许它已忘记了夏日的磨难,正在思考冬日的来临。如今我常常思忖,重渡已然不是一个地名,也不再是一只蜗牛的名字,而是一个鲜活的重新渡回的生命,由于它曾经受过酷夏的洗礼,它也一定能够战胜冬天的严寒。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耀扬:籍贯:开封市。现居洛阳市。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洛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从事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写作。有作品散见报刊文学期刊和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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