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书籍的一生——读范用《书香处处》
6月初,三联书店推出范用先生的《书香处处》,我立即下单买回。在范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里,能够见到汪家明先生亲自编选的这本书,使范先生的文字归来,让我们在暗色的日子里,见到一束美丽的亮光。捧读之时,我仿佛见到“范老板”款步走来,从清秀少年到最爱美的出版家,他依然面容清瘦,衣衫整洁,傲骨如旧,头顶一个深色贝雷帽,系着一条红围巾,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微笑还是那么温暖,目光还是那么深邃……
记得几年前,我曾经扪心自问:几十年做出版,边干边学,耳濡目染,谁能称得上是我们的导师呢?追昔抚今,谈到对我人生道路的影响,我想到七位前辈:学张元济做人,学王云五做书,学胡适做学问,学陈原做文章,学范用做书人,学沈昌文做事,学钟叔河做杂家。我感叹:他们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们能够取其所长,避其所短,从中获取一二心得,都是一生的幸事!
我国著名出版家范用(1923—2010)
《书香处处》 范用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买书琐记》
《爱看书的广告》
在这里,我称范用先生为书人,还是经过了一番认真的思考。先说“书人”一词的来源。陈原先生的《书和人和我》中记载,中文“书人”一词,来自他对英文“bookman”一词的硬译。陈先生接着说:“在莎士比亚时代,这个词指的是学者或学人,经过几百年沧桑,词义逐渐扩大,连出书的,编书的,卖书的,总之与书沾边的人,都包括在内了,只是不包括焚书的人。”由此可见,书人并不是一个高大上的概念,但能够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书人,能够做一个像范先生那样的书人,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20世纪60年代,出版俄国出版家绥青的传记,范先生建议书名用“为书籍的一生”,这句话也正是范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他用丰富的出版实践告诉我们,如何做一个爱书的职业出版人。范先生创建的出版理念,以三联书店为标志,如杨绛写道:“三联是我们熟悉的老书店,品牌好,有它的特色。特色是:不官不商,有书香。我们喜爱这点特色。”
范先生编过的书籍有《傅雷家书》《红楼梦人物论》《牛棚日记》《随想录》《干校六记》《西谛书话》《晦庵书话》《聂绀弩杂文集》《胡风杂文集》《高尔基政论杂文集》《我热爱中国》与《凋谢的花朵》等,本本独具气质,深受读者喜爱。他还主张多出版一些个人实录或曰侧记,以此来记录历史。巴金先生曾为《随想录》全本的出版而感动,他称赞道:“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著引进‘文明’书市。”
范用生前有“三多先生”的雅号,书多、朋友多、酒多,作者兼朋友有汪曾祺、杨宪益、丁聪、叶浅予、黄永玉、郁风、罗孚、冯亦代、黄宗江、黄宗英、王世襄和许觉民等太多人。有评价说,范先生以及他深爱的三联书店,结识了中国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优秀人物。
范先生不但是出版家,还是作家,生前有著作十几部面世,如《我爱穆源》《叶雨书衣》《爱看书的广告》《买书琐记》《泥土脚印》《文人饮食谈》《漫画范用》与《凭画识人》等。因为范先生以职业出版人定位,所以他在职时著述不多;离职后开始整理撰写文章,去世前十年里,他的文字最为丰富。此时虽已夕阳残照,身心疲倦,但几十年人生积累与磨砺,文章识见,炉火纯青。从《叶雨书衣》中,可以见到范先生亲手为三联书店设计的封面,这是他从数十年积累中,亲自选出的70余种图书装帧设计,有巴金《随想录》、夏衍《懒寻旧梦录》、杨绛《干校六记》、郑振铎《西谛书话》、曹聚仁《书林新话》、叶灵凤《读书随笔》与傅雷《傅译传记五种》等。书名中的“叶雨”是他的笔名,取自“业余”的谐音,谦称自己是一个业余的设计家。从《爱看书的广告》中,可以读到鲁迅、叶圣陶与巴金等人的广告文字,作为编者的范先生写道:“用短短的百来字介绍一本书,是很要用心的。出版社的编辑要学会写广告文字,这是编辑的基本功之一。广告文字要简练,实事求是,不吹嘘,不讲空话废话……”从《买书琐记》中,可以读到60余位有书癖的人,讲述自己与别人买书的故事。从《我很丑,也不温柔——漫画范用》中,可以读到范先生《自嘲》:“我很丑,也不温柔。一本正经,鬼都不相信。谨防上当,跟着感觉走。十足糊涂虫,左右拎勿清。曾经深爱过,曾经无奈过。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什么。”范先生去世后,整理者辛勤劳作,一部部新著陆续出版,有回忆范先生的集子《书痴范用》,有范先生手抄书信集《存牍辑览》,还有《相遇在书店》与《书香处处》。
读范先生的文章,你会产生一种“干净”的感觉,那既是心灵的纯净,也是文字的纯净。安安静静的故事,平平淡淡的语气,天大的事情到了范先生的笔下,都会显得那样平和自然,不见夸张,不见雕琢。陈乐民先生读过《我爱穆源》后评价道:“没有训世的警句,也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但却有今天最需要、最可珍贵的真情。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是也。”其实范先生早年有过写作训练,端木蕻良先生就曾指导过他的写作。端木先生晚年回忆说:“范用甫十六岁,余曾嘱其从事文艺创作。”还写诗云:“文坛失落一支笔,枣林凭君作渡船。”可见范先生的写作功底并非虚来,他的文字格调,还影响到三联乃至许多出版人的风格。其实早年范先生也有从事其他行业的机会,他的小学老师沙名鹿先生,就不但引导他写作、演话剧,还曾推荐他出演郑君里主演的电影《迷途的羔羊》中的流浪儿。但最终范先生还是选择出版为终生志业。为什么?
范先生说,人生的道路,有太多的或然性。他投身出版,正是由于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他去汉口舅公家避难。当时舅公在会文堂书局做经理,从上海迁来的读书生活出版社,租用书局二楼的房子办公。第二年舅公病故,舅婆回浙江老家,只好将范用托付给读书生活出版社经理黄洛峰先生。从此,范用成了读书生活出版社的职员,那年他只有16岁。范先生说,他人生的这一步,只是出于偶然,偶然之中也有必然。他讲,小时候他家的对门,有一个印刷铺子,他看到一张张白纸从机器这头吃进去,那头吐出来,上面就印满了字,使他产生无限的好奇心。后来读到茅盾文章《少年印刷工》,那里写到一个少年梦见自己坐在印刷机旁,读到很多书。所以儿时的范用,对印刷工的生活充满了想象。他十岁就开始自编“号外”,后来还手绘期刊《我的漫画》,一共出版了九期。在朦朦胧胧中,范用觉得,写作、绘画、出版与印刷,能使他的好奇心得到充分的满足。他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从此安居其中,不肯出来。一生流连忘返,没有离开过出版业半步。
偶然与必然,阅读中我发现,还有一些深层的认识。海德格尔说:“人生的本质是一首诗,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在范先生的眼中,出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职业,而他的骨子里,又是一位充满诗性的人。我们从范先生的文章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诗性的本质,以及他对声音的敏感,对人生的浪漫表达。《书香处处》只是一组选编的文章合集,我略作统计,其中范先生提到的诗歌,竟然有几十段之多。第一段是印刷机的声音,像诗一样:“印刷机圆盘转动会发出清脆的响声,kelanglanglang,kelanglanglang,蛮好听。三伏天,狗都不想动,街上静悄悄,只听见印刷机的声音。”第二段是印刷工人的歌谣:“做了八点钟,又做八点钟,还有八点钟:吃饭、睡觉、撒尿、出恭。机器咚咚咚,耳朵嗡嗡嗡,脑壳轰轰轰,再拿稿子来,×他的祖宗。”第三段是街边小唱,第四段是《国文》课文,还有瞿秋白译高尔基《海燕》与普希金《茨冈》……散散落落的诗性文字,有范先生的好友田家英先生说自己“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还有新凤霞晚年跟齐白石先生学画,曾绘一幅水墨画《老倭瓜》送给范先生,上面有吴祖光先生题词:“苦乐本相通,生涯似梦中。秋光无限好,瓜是老来红。”范先生老年的时候,我见到一次他接受央视采访,他还会唱起童年的歌谣,且歌且泣。
因此说范先生为书籍的一生,也是充满诗意的一生。他对自己的书生活,充满爱恋,充满自信,充满欢乐。夏衍说:“范用哪里是开书店啊,他是在交朋友。”他的风度,他的仪表,他那么多挚爱亲朋,他那样迷人的生活方式,举手投足,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后辈们崇拜、追随与效仿。
但天命悠悠。范先生的最后十年,亲人与老友们纷纷驾鹤西去,他开始感到忧伤、无助、孤独、落寞,但他依然不失书人本色,著作一部接着一部。最后十年,几乎是他一生中著述最多的一段时间。最后五年,他开始整理数千封信件,准备出版《存牍辑览》。但范先生的做法十分奇怪,他将选出的信件一封封亲手抄写下来,有的信还不止抄写一遍。抄写的手稿有20万字,高高一大摞。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今范先生不在了,他的想法也已无从稽考。我理解,那是范先生诗人气质的升华,他抄下那些文字,书人与友人的精神与热爱,也便融为一体了。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25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