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关于童年记忆之三
本文作者:润仙子
近日在梳理对故乡的记忆中,才意识到儿时的乡村文化已然消失殆尽。有一份莫名其妙的伤感,禁不住对逝去的乡村文化生活更加怀念,对当下情形也颇有微词。
追忆之一:露天观影
露天观影曾经是故乡一道醉心的风景。公社有一个电影放映员,轮流到各村放映。我们曾经不辞辛苦跟随放映员辗转于蔡家壕、苏计沟、布连河、新地房子等邻村观影。放映员每到一个村庄,找宽敞的地方埋上两根木杆,将银幕挂起来,乡亲们就会奔走相告,顷刻之间全村便尽人皆知了。夜幕降临,乡亲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赶到放映的地点。坐在老式放映机旁,听着放映机特有的“哒哒哒……”的抓片声,看着荧幕上交错闪现的英雄人物、动人情节、传奇故事,感到无比新奇和震撼!常常惊疑荧幕上的画面怎会从那束神奇的光里变幻出来呢?
露天电影
有时候放的是看过的影片,就少了许多好奇心,并不专注于电影画面,而是绕到银幕后面去读反着的字幕,只为有趣好玩儿。最有趣的还是电影散场时,喊着找自己孩子的大人、哭着找大人的孩子、被踩痛了嗷嗷乱叫的路人甲乙……人流涌动,热闹无比。走散的相聚了,说着笑着,随着人群,各自向家走去,期盼着下一次的露天电影。上个世纪70年代,各村巡回放映的无非就是《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作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等战争片,还有《红色娘子军》《红灯记》等戏剧片。对我们来说,《闪闪红星》里机智勇敢的潘冬子,《小兵张嘎》里与奶奶相依为命的抗日小英雄张嘎,《红灯记》里继承父志巧送密电码的李铁梅,《卖花姑娘》里苦大仇深坚强不屈的花妮顺姬……这些少儿形象更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这些小英雄都是我们少年时期的偶像,我们心底埋下的是深深的英雄主义情结。 再加上当时整天高唱革命歌曲,隔三差五参加批斗会,呼口号、高举喇叭诵念毛主席语录……历史的裹挟使那个年代的青少年少了一丝柔弱,多了一份坚强,添了一点儿闯劲,也更有江湖义气,因而在日后更向往温婉?更怀旧吗?
《闪闪的红星》剧照
追忆之二:文艺汇演
我没有看过旗志,主观推测,20世纪70年代,全中旗的文艺活动应该都搞得风生水起。我们布连河公社的文娱活动也是火爆、精彩且有序。各大队小赛,全公社大联赛。尤其是全公社文艺汇演的场面盛大隆重,热火朝天。汇演节目繁多:二人台《打樱桃》《走西口》《打连成》《五哥放羊》《王成卖碗》,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山西梆子《打金枝》等不一而足。联赛时,戏台搭得很大,很气派。戏台两端高悬着的两团浸过煤油的棉麻球,就是当时的舞台灯光。点燃时,浓烟升腾,火苗上窜,随风摇曳;光线暗下来时,会有专人端着半盆煤油再蘸一蘸,灯光忽明忽暗,朦胧暧昧,自成一道风景。戏前,锣鼓喧天,场面热烈;开演后,铿锵的鼓点、悠扬的二胡、热闹的舞台、命运多舛的剧中人物,如痴如醉的观众,都足以使人眼花缭乱。于我们小孩子而言,看《打金枝》这样的戏曲多数是听不懂戏文的,坐在台下嗑着麻子,东张张,西望望,看热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演员形态各异的扮相、纹样图案复杂的戏服、缀满饰品摇曳生姿的凤冠霞帔以及戏服头饰蓝紫绛黄白灰金银的斑驳杂色上。偶尔看懂一点儿剧情,自会为剧中的人物或悲或喜。
《打金枝》剧照
在文艺汇演中,我不仅仅是个观众,还曾混迹于我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模糊的记忆是,自己扯个破锣嗓子扮演过“四大嫂参加批判会”里的“一嫂”。远在美国的改叶儿说过,我少年时报幕的形象是烙在她心底的,可我想得脑瓜仁儿生疼,也记不起一丝一毫。我不禁又一次伤感起自己这吃货的天性了。只是听老妈说过,我五六岁时学会十几首语录歌曲,曾在人家开会时站在讲桌上引吭高歌,抱都抱不下来!不可思议啊!我到现在都唱不了一首完整的歌曲啊!没这天赋呀!突然想到去年暑假在黄花沟,被同学逼到走投无路,只好“说唱”一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或许能印证老妈的记忆确凿无误。倒是记得大妹演戏的情景:时年她八九岁吧,她们的语文老师,天津知青张桂兰,导演了一出少儿版的《老两口学毛选》。文艺汇演那天,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一袭黑衣,齐刷刷露着白领子,挽着白袖口,头上裹一块白毛巾。小男孩儿还扎一根红腰带,手里握个铜管大烟袋,捋着八字须,老俩口晃晃悠悠、颤颤巍巍,扭着出场啦!大妹手搭凉棚望望天,紧接着放下手,竖起个大拇指念念有词道:“大红公鸡咯咯叫,我老婆子今天起得早……”台下哗然,笑声不断,掌声不息,她们这出戏毫无悬念夺得了第一名,乡亲们对张老师的才华更是赞不绝口。
《老两口学毛选》剧照
追忆之三:篮球联赛
正如韩招财老师《追梦》一文中提到的一样,20世纪70年代全旗群众性体育运动如火如荼。塔步公社因为雷天禄书记的大力倡导、积极推动,走在全旗前列。尤其是篮球队,可谓明星众多,高手如林,在全旗应该是首屈一指。那时,我也忝列于红土疙塔大队的篮球队,勉强能算得上主力队员。我的小学同学贺存香打中锋,蔡四女和年长我几岁的梁二女打后卫,布连河的邢慧敏和我打前锋。老师曾带领我们,翻山越岭,徒步去塔布观摩取经。对比发现差距太大,便想迎头赶上。我们每天早上必须集训,跑步跨栏结束后,才回家吃早饭,去上学。集训几个月,我的球技提高并不明显,可个子却嗖嗖往高窜,细高细高,跟个黄瓜架子似的,尽管投篮尚准,但运球时总是摔跤,实力自然进不了公社的篮球队。邢慧敏、梁二女是公社女篮绝对的主力。每逢周边几个公社联赛时,她们在赛场上,冲锋陷阵,躲闪腾挪,英姿飒爽,令人艳羡!运球时,篮球像“黏”在她们手上一样;传球时,彼此配合默契,精准到位;远距离投篮时,起跳高,拨球刚中带柔,篮球秃噜噜匀速转着圈儿,“唰”的一声就穿过网子。围观者甚众,叫好声不绝于耳!每当此时,我倍感荣耀和自豪!自己一般情况都是叫好打酱油的啦啦队员,遇到二般情形也能当一会儿替补队员。每每公社联赛的会餐中,可以吃碗碱性大得需要费力嚼的面条,或者来碗粉汤外加几个油炸饼,改善一下生活,印象倒是很深。
打篮球
追忆之四:“混十五”
说到“混十五”(闹元宵),儿时家乡秧歌队的物质条件自无法与现在相提并论。表弟表妹们都在科镇居住,从他们那里得知,每年正月十五前后,连续几天,镇子里张灯结彩、声势浩大,热闹非凡地“混十五”。不仅全镇男女老幼倾城出动观看,连邻村的三姑六婆都赶来“混十五”。至于故乡如今是否能组织起秧歌队来,还混不混十五,我无从核实。儿时记忆中,因为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算中心区,每到正月十五,各大队的秧歌队都要来公社“拜大年”。有时候,两个大队的秧歌队对台,各自摆开阵势,鼓声擂得震天响,秧歌扭得超夸张,两队互相对抗,互相飚技,恰似两军对垒。“落(lao)毛小子”举个鸡毛掸子,故意挑衅,两队就真的打了起来 。真正儿是“闹元宵”!全民狂欢!
“混十五”时,我终身难忘的情景有二:一是我同学高澜,家住后火房,在某次来公社“拜大年”时,她唱的二人台《挂红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甜美的声音,温婉的眼神,娇美的身段,过硬的唱功,听得人荡气回肠!我曾经是那么绝望地羡慕过她!即使现在,无论是和她聊天,还是听她唱歌,那声音依然如少年时一样充满魔性,吸人魂魄!另一个场景就是秧歌队入户“拜大年”。每至一户,“落(lao)毛小子”举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跑,跑个几圈后,“踢鼓子的”才登场,声东击西,横踢竖打一番,秧歌队正式入场。扭毕,锣鼓声息,一队人围着旺火懒散转着圈儿,领班立于其中开唱。唱词根据每家每户各自院落情形、家庭情况,即兴编就,内容周到、贴切、生动,溢美、祝愿,面面俱到,八面玲珑!其韵律和谐,悠扬婉转,令人惊叹叫绝。当户主拿出赏礼,领班朗声报出,全队人拖长音儿齐呼“谢上……”锣鼓喧天声中,一行人便移步下一家。我们沉迷于领班的唱词,暗自叹服,跟在秧歌队后面,一家挨一家追着听。
《挂红灯》剧照
追忆之五:追“讨吃子”
“讨吃子”是我们的方言,就是乞丐。记忆中盛夏热烘晌午“讨吃子”最多,我们满村的小孩子追着看热闹,很像陪着他挨家挨户讨饭似的。“讨吃子”打着竹板儿,唱着“莲花落”。(“莲花落”是一种说唱兼有的曲艺形式,表演者多为一人,自打“七件子”伴奏,自说自唱。 “七件子”由一手执两片大竹板,另手执五片小竹板构成,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互相配合,有板有眼,说唱之词则随着板眼节奏进行。)
莲花落
这种当时流行于京、津、冀等地的曲艺形式,历史上原本就是盲人乞丐行讨而唱,因而俗称“瞎子戏”。有些表演技艺高的“讨吃子”说唱时还真将眼睛闭着,哭腔拉着,非常有艺术感染力,很是能把我们带入情景。他们说唱的戏文内容多数是扬善惩恶,因果报应,拜求施舍,吉祥口彩之词。我主观推断,在那个风雨如晦、运动迭起的特殊年代,在这个群体中,应该有饱经风霜、历经磨难、走投无路的文化人,生活所迫,只能靠行乞活命。如此一来,他们丰富的阅历,心酸的遭遇,满腹的经纶,造就他们唱词内容更为精彩,前朝古人,生死衰荣,个人遭遇就全编在自己的唱词里,向世人诉说着无尽的苍凉。这些唱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着竹板儿说唱,节奏感特别强。我们常常是跟着“讨吃子”满村子转,等送他出村时,那些唱词已然留在我们心底了。接下来就是津津乐道地模仿传唱,直到下一个“讨吃子”到来,我们才又换新词儿。
您可能觉得我写这个很无聊,与乡村文化无关,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红土圪塔小学同学有个群,大家互相问候、调侃时,常常张口就来几句顺口溜,妙语连珠、口吐莲花,说他们能出口成诗并不为过。我暗自叹服的同时,也在内心一遍遍追问,何以如此?从小乡村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活动,无论是二人台、样板戏,还是“混十五”的领班,“讨吃子”的莲花落,唱词都是文采飞扬,韵味十足。我们整天浸泡其中,耳濡目染,这些文化因子自然就埋在心底了。即使是追“讨吃子”听莲花落,汲取的也是养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有条横贯全村每逢夏秋季奔流不息的大河,有个起伏不平怪石嶙峋的大石蛋壕,有片一望无际水草丰茂的旱海卜子,还有颇有几分神秘传说的东山壕和深不见底漩涡湍急的水库湾……我这有山有水有巨石的故乡,四季分明,春姑娘染绿的大地树木,夏雨浇壮的禾苗庄稼,秋风吹黄的麦田谷穗,杂草野花,砂石红土,茫茫白雪,红彤彤的天边火烧云,美丽如画!大自然慷慨恩赐的一切,都是我们拥有的最新最美的颜料,我们只需用自己的想象,随意搭配,简单黏合,就可以在心底画出最美的图画。还因为我们年少,因为我们无知,因为我们单纯如一页白纸,因为我们虚无像一块海绵。所以,一旦有了如此充满活力的文化因子和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我们就贪婪地吮吸着、润物细无声般地被滋养着。让我们更加庆幸的是,村子里有德高望重、温文儒雅的贺泽民老先生、梁俊秀老先生(在键盘上敲下梁老先生的名字时,我上课睡着,先生拖着长音“润仙子……”喊醒我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我泪眼婆娑……)以及插队的多才多艺的知青、本村年轻有为的老师们,他们的谆谆教诲和循循善诱,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我们。
我们的村庄虽然闭塞,但20世纪70年代,在我们村子插队的知青,可是清一色的天津北京下放来的。他们的到来,把文明带到了村庄,使我们几乎没有走出过村庄的孩子,感受到了城市的文化和文明。就像电影《人生》里的巧珍,学城里人刷牙,向高加林许诺,也让他过礼拜天一样,在观念上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有人说,知青下乡,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我觉得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知青下乡应该是一把双刃剑。没有他们下乡,农村人就不能深刻认识城乡的差别,特别是农村的年轻人,或许就少了许多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少了一份努力挣脱积贫积弱的农村、改变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宿命的力量。知青的到来,为我们乡村文化注入新鲜的血液,无疑也为我们打开认识外面世界的一扇窗。
放飞思绪,追忆在故乡十几年的生活,丰富多彩,快乐美好,深深留恋。生活在当下,对比从前,反而怅然若失,迷茫困惑。当今是通讯高速发达的时代,是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是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习惯于借助电视、手机、微博、微信等接受文化娱乐信息,有更多闲暇时间的农民在这点上并不输于城市人。现在农村家家都有电视,电视频道也都多达几十个,几乎人人都有手机。七十多岁的农村老人玩手机,聊微信,并不足为奇。就连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举着手机,奶声奶气说 “我要录个视频”,类似的场景也会经常碰到。老老少少,识字的不识字的,几十秒可以刷完一个短视频,十几分钟可以打完一把游戏,搞笑段子张口就来,明星八卦关注得特别多……太多信息严重挤压着人们的精神空间。
表面上看,人们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都丰富了。但在玩游戏、刷视频、传段子的同时,大好的时光浪费掉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少了,从前那种浓浓的人情味越来越寡淡了。尤其是一年到头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春节返乡大潮中,历经艰辛回乡与亲人团聚,能离开手机、离开游戏、离开刷视频、离开转段子,真正意义上的、其乐融融地与家人团聚者,能有几人?从城市,到乡村,满眼都是“低头族”,我们都深陷其中却并不自知!我们再到何处寻觅传统的乡村文化?我们又如何传承乡村文化?如何振兴乡村文明?希望真正的有识之士、专家学者,能将其研究成果早日深埋于少年儿童心底,并浇水施肥,小心呵护,好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也希望他们能大声疾呼,当头棒喝,好让年轻一代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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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乳名润仙子,1963年生人,15岁以前一直居住于内蒙古察右中旗布连河公社红土疙塔村,现任教于广东某高校。
【本期幕后】
策划:楚楚
编辑:楚楚
校对: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