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活,慢慢爱你,不偏不倚,刚好是你
摄影:金浩森摄影学院 模特:泡芙
凌晨四点,颜河起床,把台灯调到最暗,简单地洗漱一番,然后背上登山包,扛起山地车,轻轻地打开了寝室门。
“你又要走了吗?”室友小满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颜河点头,冲小满指了指写字台上的纸箱,小满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缩回被窝里继续睡。
天气预报说,今天午间气温将达到三十五摄氏度。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颜河一鼓作气骑了四十公里。早上六点半,她到达森林公园门口,一边吃早餐一边等着自行车行开门。
七点,车行老板转着手里的钥匙串,睡眼惺忪地走来。他看看颜河,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生日快乐啊,小颜同学。”
颜河帮着老板一起做开店准备,忙到八点才有空坐下来。
老板擦了擦手,搬了马扎、拎着工具箱坐到颜河的山地车前,开始帮她调护车子:“生日不和男朋友一起过,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哟。”
颜河笑笑,不说话。
从颜河十四岁用生日优惠在这家车行买了第一辆山地车开始,此后每年的七月七日,老板都会见到她。
去年的这一天,颜河也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等车行开门。就在她帮老板一起做开店准备的时候,程昆仑推着爆了胎的山地车走进店里,以为颜河是店员,便让她帮忙补胎。颜河也没解释,取了工具箱帮他把车胎补好,还顺手帮他补了补车梁上被蹭掉的漆。
转天,程昆仑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和校骑行社的社员聚餐时又遇见了路过的颜河。程昆仑自来熟地拉住颜河,对社员们介绍说她是车行的店员,修车手艺特别好。当时桌上就有一个社员认出了颜河是数学系的,问她是不是在车行打工兼职。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笑。
此后,骑行社的人只要车子出了毛病都会就近来找颜河,其中属程昆仑来得最勤。他那辆美利达挑战者300每天都出问题,新换的外胎却干净得像没出过校园一样。
一周后,期末考试结束,程昆仑给车行老板发微信,问颜河暑假还会不会在店里打工,这才知道颜河根本就不是车行的店员。
“她怎么不和我明说啊。”程昆仑不解地问。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总共加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老板回道。
“话少好,我喜欢话少的,我话多。”
之后程昆仑就对颜河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车行老板也帮着程昆仑说了不少好话。在他看来,这俩人互补,是一对良配。
“小颜啊,在感情里执掌生杀大权的那个人,要讲究伤人的方式,可不能太残忍哦。”老板看着颜河那辆车子前后磨损严重的外胎,她最近一定是经常长途骑行,而且绝对不是和程昆仑一起。否则那家伙不会每天半夜在车行的骑行群里刷屏,说些莫名其妙感伤的话。
刚认识颜河那阵子,老板觉得她是个内向、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善良的小女孩。认识久了,渐渐对她多了些了解,他发现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的随和与沉默是她自主选择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这个年龄能有这样心智的女孩,对同龄的男孩是有绝对的杀伤力的。但在感情里,沉默有时会像一张最温柔的网,有时却会像一把最锋利的剑。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不要在山上待太久,早些回去,还来得及,他会等你的。”
车行老板目送颜河骑向森林公园的上坡山路。
赶在午餐前,颜河骑到了位于半山腰的露营地,支帐篷、生火、泡面。因为不是休息日,整片露营地除了她的帐篷,另外只有一辆小型房车停在溪水边。
三两口吃完泡面,颜河熄了炭火。这时,溪边传来争吵声,确切地说也不算吵,因为只有一个女声在不停地数落和抱怨。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男人目测三十出头,中等身高,偏瘦,略有些驼背,头发过分乌黑,应该是染过。他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问颜河有没有多余的木炭。
颜河提起自己剩下的大半袋木炭,笑着递给了男人。没过多久,房车处又传来了女人的责骂声,比刚才更吵了。
男人再次朝着颜河走过来,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我们的炭点不着,你能帮帮忙吗?”
颜河点点头,跟男人朝着房车走去。一走近,她就见到了那个刚才一直在怒吼的女人。女人身材不高,体型略有些圆润,脸也圆圆的,两片饱满的嘴唇天生就带着笑意,一看就是平日里脾气很好的人,似乎唯独对身旁的男人耐心全无。
颜河用随身带着的酒精引火块帮两个人把木炭点燃,女人邀请她留下一起吃烧烤。颜河没拒绝,坐下帮女人一起串肉串。有了颜河的加入,女人对男人的火气淡了些。交谈中,颜河得知他们俩都是高中老师,女人叫吉娜,男人叫傅辰光。
“你是大学生吗?哪所大学的?”吉娜问颜河。
“师大。”颜河答。
“哟!老傅你听见了没?这是咱们俩的学妹啊!”吉娜冲闷头烤串的傅辰光喊,转头又问颜河:“师大应该还没放暑假吧?我记得师大的暑假特别短,每年到七月中旬才放。”
“我毕业了。”颜河拿着新串好的肉串,起身给傅辰光送过去。
“找到合适的学校了吗?还是不打算干这一行了?”
颜河把烤好的肉串端给吉娜,笑着没说话。
吉娜继续追问:“已经考上研究生了?其实继续读研也不错,这几年的重点中学都已经不要本科生了。”
“吃西瓜吗?”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傅辰光忽然走过来问吉娜,这一问又把吉娜的火给点燃了。
“你过来干吗啊!去那边盯着炭啊!不然一会儿又灭了!”吼完,吉娜起身去房车冰箱里拿西瓜。
颜河感激地冲傅辰光点了点头,和热情开朗的吉娜相比,傅辰光的气场反而让她更舒服。
三个人都没什么战斗力,吃了几块西瓜就再没肚量了。颜河帮着他们把剩余的食材收进保鲜箱,然后借口困了,回了自己的帐篷。
本来中午还极盛的大太阳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彻底没了踪影,趁着凉快,颜河钻进帐篷补了一觉,睡得很熟,直到雨水透过纱窗溅到脸上才醒过来。
“小颜,下雨了,去我车里躲一躲吧。”傅辰光撑着伞站在颜河的帐篷外问。
看样子会是一场暴雨,颜河的夏季单人小帐篷还真撑不住。她说了声“谢谢”,在傅辰光的帮助下快速收拾了行李,进了他们的房车。
车里有股新车的皮革味,颜河找了座位坐下,没看到吉娜。
“她下午就走了。”傅辰光递了干毛巾给颜河擦头发。
颜河点点头,没多问。
晚上,傅辰光用车里的微波炉热了中午剩下的烤串,两个人一边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一边嚼着干硬的肉串。除了雨声、风声、咀嚼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可谁也没觉得尴尬。吃完,傅辰光问颜河要不要冲个澡,车里有淋浴间。
颜河想了想,点了点头。这一身又是雨又是汗的,要是自己一个人也就将就了,现在毕竟是在别人的车里,晚上还要用别人的被褥。
已经进浴室脱了衣服,颜河才发现喷头不出水,只好又把一身汗臭的衣服穿回去。走出浴室,她看到傅辰光仍旧呆呆地望着窗外。颜河一个恍惚,就像看到了自己。
傅辰光半晌才反应过来颜河没有冲澡,他去浴室检查喷头,捣鼓了一阵也没捣鼓出热水来:“这车我昨天新买的,很多地方还没搞懂。算了,别洗了,反正我也臭着,谁也不嫌谁。”傅辰光自暴自弃地一摔扳手,直接瘫坐在了浴室的地上。
颜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傅辰光真的和她很像,她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身上别人看不到的孩子气。
臭烘烘的两个人无事可做,各自早早地上了床。颜河下午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想看看明天的天气预报。一开机,程昆仑发来的信息就一条条不停地弹出来。颜河赶紧调了静音,透过车窗玻璃反光,她看到另一边傅辰光的手机屏幕也亮着。
雨夜,两个失眠人。
早上外面仍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车里的微波炉和电水壶又罢工了,颜河和傅辰光空空的肚子同时发出一声悲鸣。傅辰光走出房车,坐在雨棚下,用木棍无聊地拨弄着被雨浇透的木炭渣。颜河从包里翻出昨天中午灌了热水的焖烧罐,但饿得没力气拧开。她走到车外和傅辰光并肩坐下,焖烧罐递给他。
“里面是什么?”傅辰光问。
“粥。”看傅辰光不太理解,颜河又给他解释了一下焖烧罐的原理——放上生米,灌进热水,拧紧盖子焖一晚上,第二天就会变成熟的米粥。
傅辰光空手拧了几下也没拧动,最后用身上的T恤裹着加大了摩擦力才把盖子给拧开。砰的一声,热气散出来,他却像用尽了力气,不敢掀开瓶盖。
掀起皱皱的T恤衣摆捂在脸上,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忽然哭得像个小男孩:“我和娜娜在一起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感情,可能就像这焖烧罐里的米和水,不温不火地焖着。在打开盖子前,谁也不知道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颜河展开罐盖内侧的折叠勺子,舀了一口粥喝,然后递给傅辰光。
傅辰光抹了眼泪,也舀了一勺喝:“和煮的粥味道不一样,不难喝,我还挺喜欢的。”
“有人不喜欢。”颜河伸手接了一滴雨水。
两个人,一罐粥,不饱,却也不会饿。
这天中午颜河搭傅辰光的车回了学校,她给刚睡醒的小满从食堂打了饭上去。现在整间寝室就剩她们俩了,小满考了本校的研究生,申请了兼职辅导员的工作,暑假要留校准备迎新事宜。
喊过小满下床吃饭,颜河坐在写字台前检查纸箱里的东西。每次关掉手机出行前,她都会把必要的东西放进这个纸箱,以防有人有急事找她。
箱里那几张填好的表格已经被学院的人取走了,然后又被放进了很多别的东西——程昆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给程昆仑织的围巾、手绘的情侣手机壳、买的男士香水……
“他来过了?”颜河问小满。
“嗯,昨天坐在你床上等了你一晚上。”小满穿着睡裙,单脚踩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早午餐”,“他搭今天早上的飞机回老家了。”
颜河把脸埋进围巾里,眼泪一滴滴浸透围巾。
小满抱住她:“你呀,明明那么怕寂寞,却什么都不说,还总无缘无故地玩失踪,你伤透了他的心啊。”
颜河很清楚自己是爱程昆仑的,但更清楚,她的爱,对他而言,远远不够。
她从来都不是那个在感情中执掌生杀大权的人,她是最卑微的乞丐。
转天上午,颜河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女俩在市殡仪馆门口碰头,进去认领了颜母的遗体。
几天前,警方在城中村的一间出租房内发现了一位急病猝死的老年女性,经DNA比对,是失踪多年的颜母。
从殡仪馆工作人员的交谈中颜河得知,警方其实在七号那天就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她爸。父亲特意隔了两天才打给她,想必是知道七号她不会开机,也不想再让这个日子更加沉重。
二十二年前的七月七日,为了让身患白血病的长子获得匹配的骨髓,颜母高龄产下颜河。就在颜河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她的哥哥停止了呼吸。
从小,颜河就用哥哥的名字、穿哥哥的衣服、剪哥哥的发型、过哥哥的生日。从记事起她就明白,自己注定得不到太多的爱。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降低自己的期望值,父母哪怕只是对着她疲惫地笑一下,她也会很开心。
七岁上小学那年,颜河才过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个生日。父母带她去森林公园的露营处野餐,那天骄阳似火,妈妈穿了一条她和爸爸谈恋爱时穿过的红裙子。待炭火点燃后,妈妈笑着说去溪边打点水。
颜河吮吸着她人生中的第一根棒棒糖,看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当时妈妈已经老了,但苦涩的生活让她没办法像同龄人一样发胖。她面容疲倦,身影单薄,像个苍老的少女。
那天妈妈没有回来,此后颜河再也没和家人一同吃过饭。爸爸辞掉了工作,开始天南海北地寻找妻子。
颜河没告诉过父亲,其实妈妈在一年后曾回来过一次。那是一个周末,颜河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妈妈用钥匙打开了家门,换鞋,脱掉外套,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颜河当时太高兴了,哭着扑向妈妈,求妈妈再也不要离开她,说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挣钱孝敬妈妈。她跑回卧室想取自己的成绩单和三好学生证书给妈妈看,可当她再回到客厅时,发现妈妈已经离开了,就像从来没回来过一样。
大概妈妈那已然千疮百孔的心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爱,因为她给不了女儿同样的爱,这让她觉得自己不配为人母。
就是从这天开始,颜河变得更沉默,对爱的需求也变得更低,就像一只长年饥饿的小兽,渐渐也没有力气给太多了。
但饥饿的人其实更怕冷。
“我知道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没资格教育你。但你已经长大了,不用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把不开心的过去都留给我这个老家伙。”
走出殡仪馆,父亲对颜河说。他本想抱一抱颜河,张开双臂的时候才发现,在他的疏忽与漠视下,不知不觉中,他的小女儿已经长得比他都高了。
回不去了,也不必回去。
八月中旬,颜河去签约学校报到。办好入职手续后,教务主任把她带到高一数学组,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傅老师”。埋头备课的男人抬起头,正是傅辰光。
傅辰光比他们七月初见时又瘦了一圈,鬓角新添了不少白发。听到教务主任喊他的名字,他先抬头,又低下头,把电脑上的一行字打完,才缓缓起身。
“傅老师的脾气有点怪,但人不坏,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他不会藏着掖着的。”教务主任小声对颜河耳语。
傅辰光走近了才认出颜河,她的头发长了些,穿了条及膝的西装裙,显得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教务主任来回看了看两个人的眼神:“看这样子,你们俩认识?”
“以前见过一面。”傅辰光说。
“缘分啊,那以后傅老师就是你师父了,你可得虚心向他求教。”教务主任又转身拍拍傅辰光的肩膀,“我说小傅,这几天有时间把头发染染吧,挺精神一小伙子,颓得像个小老头一样。不就是失恋嘛,人家小吉都没什么,你就别那么消沉了。振作啊,我今年就靠你这个大帅哥来镇住那帮小丫头片子了。我跟你说,我刚翻了翻新生名录,都不是善茬啊……”
教务主任走后,傅辰光帮颜河收拾了他对面的写字台:“这几天你就先坐这儿吧,有事找我也方便。”
颜河注意到,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不太和傅辰光说话,尤其是那几个女老师,仿佛当他不存在,对新来的颜河都比对他客气。有事找他,也都是让颜河帮忙转达。
中午,傅辰光带她去教工食堂吃饭,在路上遇见了吉娜。吉娜反而比一个月前还要丰腴,边走边和同事们说说笑笑。认出颜河后,她笑着小跑过来:“小颜!我没认错吧,是你,小颜!你怎么来我们这所破学校了啊?不过公立学校也有好处,稳定些。”
说着她又斜了一眼颜河身边的傅辰光:“也不知道李主任是怎么想的,让这根木头带你。走,我带你认识认识同事们。”吉娜说着就拉走了颜河,颜河回头望了傅辰光一眼,发现他一直盯着吉娜的背影,一脸愧疚。
高中女老师的聚餐就像师范大学女生宿舍的升级版,八卦无上限,颜河菜还没吃两口,就基本了解了吉娜和傅辰光的情史——两个人在大学里相识,爱情长跑十二年,本来约好一起存够首付就买房结婚的。谁知上个月,傅辰光不声不响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一辆房车,问他也没有一句解释。吉娜终于忍无可忍,就在露营的那天下午,正式与他分手了。
“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连个周边的农家乐都懒得去,连个炭都不会点,你说他买房车干什么?我当初是脑子进水了吗?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费在这个神经病身上了!”说起往事,吉娜仍有些气不过。
“没错,你就是脑子进水了,傅辰光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就他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谁受得了他?脾气再好的人也得让他憋出一肚子火。娜娜我跟你说,你这几年让他欺负得面相都变了,你看你脸上……”
话题说着就变了味,女老师们开始交流保养心得。颜河趁着这工夫扒了几口饭,抬头看到坐在食堂门口处独自用餐的傅辰光正挑着碗里的肉喂桌下的流浪狗,脸上挂着孩子气的怜爱。
“你看他,没事人一样,还在那儿喂狗呢。娜娜,我跟你说,我已经跟同事们都说了,让大家没事别搭理他,可不能就这么饶了他!”吉娜身边的女老师愤恨不平地说。
“哎呀,又不是中学生,别干这么幼稚的事了。他其实不是坏人,就是不适合谈恋爱。”吉娜低头搅着碗里的米粥。
九月初,高中开学,颜河本来负责的是高一(三)班和高一(四)班两个班的数学课。谁知开学刚两周,三班的班主任怀孕了,那位女老师因为之前已经意外流产过多次,不能过分劳累,于是请辞了班主任的职位。教务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让颜河暂时接手。
国庆假期后学校就要开秋季运动会,等于颜河刚一上任就要组织全班同学为运动会开幕式方阵排练。这给了她更多与学生们相处的机会,很快三班的孩子们就开始亲切地喊她“小颜老师”。吉娜经常开玩笑说:“你可别让这帮崽子骑到你的头上。”
九月底的第一次月考,三班整体成绩不错,唯独中考成绩全班第一的班长邱婉心这次下滑严重。颜河把她叫到了办公室,想和她谈谈。
女孩一走进数学组办公室就哭了,抽泣着对颜河讲起了她暗恋的男孩。颜河倒是读过几本针对青少年早恋问题的专业书,但她觉得此时全无用处。每个人、每个年龄阶段的爱情都不同,怎么能用一套方针来应对?她只能静静地听着,说实话,这样浓烈的感情倾注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她理解。
邱婉心讲完,眨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望向颜河,期待她能给出有效的建议。颜河抽出最后一张纸巾递给她:“没事了,回去上课吧。”
女孩擤了擤鼻子,讥讽地切了一声:“你什么都不懂是吧?”
邱婉心刚说完,对面一直在闷头批改作业的傅辰光忽然拍桌子站了起来:“有你这么和老师说话的吗!”
他这一吼,不光是颜河和邱婉心,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被吓了一跳。大家同事近十年,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原来这根木头竟是有脾气的。
校运动会的前一天,包括邱婉心在内的几个班干部放学后主动留下来整理明天开幕式的道具。颜河帮孩子们点了外卖,打算忙完后大家一起吃顿饭。
下单后不到半个小时,颜河就接到了外卖小哥的电话。她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就自己去学校门口取了餐。她拎着两个重重的塑料袋上楼,正要推教室的门,忽地停住了。
教室里,班干部们在聊天。体育委员说:“我挺喜欢小颜老师的,真希望她能一直当咱们班的班主任。”
“切,幼稚!”邱婉心不屑地呛声道,“你们都被她给骗了,她其实一点都不关心咱们。表面上咱们说什么她都答应,也不会批评谁,那是因为她嫌麻烦,压根儿就不想跟咱们交心。她就像一台中央空调,对谁都好,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一旦你过了她的线,她就马上躲,她怕被你黏上会甩不掉。我跟你们打包票,她肯定是个渣女,不知道多少男人被她这么玩过了。我看她和那个傅辰光挺配!你们听说没?四班的吉老师被他害惨了!跟他在一起十多年,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她都三十多了,三十多岁的老女人谁还会要?我要是吉老师干脆死了算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纯真褪去,良知还未完善,很容易变得残忍。”
颜河悄悄弯腰把外卖放到教室门口,起身时忽然听到了身后傅辰光的低语。
“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是指说我的那部分。”颜河自嘲地耸了耸肩膀,轻声朝着楼梯走去。
傅辰光快走几步跟上:“不管你是否曾经伤害过谁,我相信那都不是你的初衷。”
“伤害了就是伤害了!就像很多杀人犯也不想杀人,但一样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觉得吉老师说得对,像咱们这样的人就不适合谈恋爱!”走出教学楼,颜河忽然停住,转身冲着傅辰光大喊。
傅辰光呆立在原地,看着颜河涨红的脸。他刚发现,是啊,他们是同类。
校运动会上出了一件事,高一(三)班的方阵走到主席台下展开横幅,上面不是班级口号,而是邱婉心向她暗恋的男生的告白。
事后年级主任找邱婉心谈话,她说是颜河鼓励她这么做的。
颜河因此被撤去了临时班主任的职务。
十月底的第二次月考,三班成绩垫底。暂时兼任三班班主任的吉娜对颜河说,她被撤职后,三班的整体气氛变得很差,邱婉心也受到了全班同学的排挤。
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没课的时候,颜河喜欢去操场边的树下散步,脚踩在落叶上,听着清脆的沙沙声,也算是一种陪伴。
这天她刚走到操场边,就看到邱婉心正倚着一棵树发呆。
“又想偷偷溜掉吗?你真不适合当老师,连假装关心学生的样子都不会装。”邱婉心吸了吸鼻子,叫住颜河。
颜河被抓了现行,只得走过去,倚在同一棵树的背面。
“那天开幕式一结束,他就跑过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我。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就也不想让你好受,凭什么你们这种冷漠的人能过得那么轻松,深情的人却注定要心碎?”邱婉心说完,狠狠地用后背撞了一下树干,黄叶落了颜河一身。
颜河一片片捡起落在身上的落叶,放在掌心,蓦地一下用力捏碎。一阵风吹过,带走了她手中所有的碎片。她绕到邱婉心身边,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把她抱进怀里。
没有人能听到另一个人心碎的声音,但心碎过的人都怕冷。
“老师,我觉得我再也不会爱了。”女孩的泪洇湿了颜河的领口。
“会的。”颜河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是比我更好的人。”
年底,颜河收到了森林公园公众号推送的即将封山的信息,她打算在封山前再去露营一次。
傅辰光注意到颜河这几天没事就会在网上看冬季露营帐篷。这天午休前,他踌躇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假装去饮水机接水恰好路过的样子问了一句:“你要买帐篷啊?打算去露营吗?我最近也有这个打算,要不你干脆搭我的车,咱们俩一起去吧!”
说完,他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刻意,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在看他和颜河。
午餐时,吉娜端着餐盘坐到了傅辰光的对面:“我听说你最近和小颜走得挺近?”
傅辰光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娜娜,你觉得我和颜河合适吗?”
吉娜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索性就直接把手里这碗热汤泼到傅辰光的脸上:“傅辰光!你是欺负我上瘾了是吗?真当我是个没脾气的吗?”
傅辰光又吸了一口气,随时准备被吉娜拳脚相加:“你不觉得颜河和我很像吗?”
吉娜慢慢冷静下来,她最近谈了新男友,其实已经翻过了这一篇,只是心里那股委屈仍然一碰就涩。毕竟是十二年啊。她想起自己和傅辰光刚在一起时,她爱说爱笑,他宽厚寡言,人人都说他们俩互补登对。但互补,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没有,有的那个人要不停地给,仍永远填不上另一个人心上的洞。或许傅辰光和颜河这样同样凉薄的人才叫真正的登对,他们都给不了对方多少,也要得不多。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吉娜问,“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是房车?你直接对我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不行吗?”
“我对你的爱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没变过,但我没能力给你你想要的。”
吉娜懂了,十二年,变的那个人不是傅辰光,而是她自己。从只想要那个沉默帅气的男孩耐心倾听她的聒噪,到奢望他对她的爱能盛满一间大房子。如果半年前她没离开,如今他们肯定依然会在一起。但她有很多很多的爱,不应该再浪费在一个不需要那么多的男人身上了。
“傅辰光,你给我站起来!大声地对所有人说,是我吉娜甩的你。”
傅辰光听话地站起来,冲着整个教工食堂里的人大喊:“是吉娜不要我了!我配不上她!”
“傅辰光,你听好了,小颜是个好孩子,你别让她受委屈。否则,我跟你没完!”
放完狠话,吉娜蹦蹦跳跳地离开。她才三十一岁,剩下的人生还那么长,她值得被更好的人爱。
怕元旦假期人太多,傅辰光天还没亮就开着房车去学校职工宿舍接上了颜河。到达森林公园露营地时,正好生火吃早餐。
傅辰光把在炭火上烤得焦黄的金枪鱼三明治从中间对切,和颜河一人一半。
“好吃吗?”他问。
“好吃。”颜河答。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谁也不用为谁找话题。
房车里已经没了那股新车的皮革味,飘着淡淡的男士沐浴露的草木香。用车上的洗手间的时候,颜河注意到洗漱篮里放着一盒没拆封的染发剂。
她走下车,冲傅辰光摇了摇手里的染发剂。
傅辰光点头,乖乖地把椅子搬到向阳处坐好。
傅辰光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教务处李主任每次一见他就要追着数落。颜河给傅辰光围上塑料布,按说明书调好染发剂,拿着发刷,小心地把染发剂涂抹在他的白发上,尽量不沾到头皮。
“你挺熟练啊,比我自己弄强多了。”傅辰光夸颜河。
颜河喜欢干这种精细的手工活,觉得有种治愈感,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我爸也是少白头,我小时候经常看我妈给我爸染头发。”
“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一定很好。”话刚说完,傅辰光就察觉到颜河的手停住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迅速从塑料布下伸出手拽住了颜河的衣角。
“我对你的家庭没兴趣,我只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任何话题你不想说我都不会强迫你说,如果你能自己调节不需要安慰,我也不会烦你。假如你已经觉得这个语境让你不舒服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但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等你!”
“求你了。”傅辰光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情深不易,一双凉薄人能走到一起更不易。也许,这个世上只有此刻身边的这个女孩,不会与他彼此辜负。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怕冷,即便自己的爱只够燃起一盆小小的炭火,他也想有个人能陪他偎依取暖。
颜河认真听完傅辰光的话,放下手中的染发剂,摘下手套。
傅辰光闭着眼睛,缓缓松开手。
颜河去房车里取了自己的背包和山地车,傅辰光在心里默数到一百才敢睁开眼。
颜河走了,他顶着半边黏糊糊的染发剂,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刚踏上房车的台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是颜河发来信息:我需要你。
傅辰光驼着的背一下挺直,魂又回来了。
元旦假期结束后,颜河照常来上班。一进办公室,她就看到顶着一半白一半黑的头发的傅辰光,像某部好莱坞电影里的反派角色。
李主任气呼呼地冲进来,指着傅辰光骂:“你还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吗!让学生们看见了影响多不好!你马上去理发店把头发给我染了!不然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剃个秃瓢!”
颜河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你都被你师父给带坏了!”李主任急得直跳脚。
颜河试着抿了好几次嘴,还是拢不住脸上的笑:“您别着急,我去买染发剂,一会儿就给他染。”
“你给他染?你……哦!”李主任恍然大悟。
“对,他现在不是我的师父了,是我的男朋友。”颜河大方地承认。
傅辰光的眼睛当即就亮了:“学校门口的便利店就有卖,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他就拉起颜河的手跑出了办公室,两个年龄加起来五十多岁的家伙,逆着青葱少年的上学人流,肩并肩,手拉手。
他们不会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这也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