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或可触摸的生命之河
一个人可以短暂到只拥有一天,她拥有了一年。一年之后,对于年轻的母亲,可爱的婴儿只保留了两个瞬间:在晨光中入睡,或在花开的时刻悄悄醒来。
整整一年的时间,她玲珑剔透的小身体曾带给母亲无尽的欢愉和希望,因为她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没看到婴儿的降生,也难以领会到一个小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所以,对于年轻而孤寂的母亲来说,怀抱中的婴儿就是希望和慰藉。
那母女相依的情景是让人感动的。看起来小家伙的眉眼、笑容、动作,以及那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都给人一种纯美的享受。你会想到一个生命在他或她当初的那些阶段会因为朦胧而连着未知。
那未知是指向光明的。
很多个太阳升起的早上或清风徐来的傍晚,我们一起逗着小家伙,往往于不知不觉间消耗掉一两个小时的时光。
偏远的乡下小学,单纯又乏味的生活中,小女孩如一束亮光映照着妈妈,也辐射到我们的身上。
很寻常的秋夜,风吹过树梢,而不幸,就在这种看似寻常的景况里悄然来临。
这个夜晚,我的同事,我要好的姐妹,经受着来自骨肉分离的最彻底最无望的疼痛。
等到那份疼痛划破深夜的宁静,等到同事的哭喊声惊醒我们,等我们跑到那个平日里熟稔得犹如自己宿舍的房子时,那个亮晶晶的小女孩已被突袭的病魔折磨得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她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出白天的神情来。妈妈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从卫生院喊来的卫生员却束手无策。我和另一个老师冲出校门,疯了似的喊人,找车,等我们的喊叫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子,等我们把女孩抱上车,剩下的就只是无限放大的紧张和恐惧。因为,宝贝的身体已经渐渐冰凉,小脚小手不再动弹……
她像一枚果子突然滑落。
第二天,村里的一位老者将小女孩背到后沟掩埋,让她回到轻轻的泥土中。
而刚刚过去的一天,正是小女孩的生日。我们大家还一起为她祝贺呢。为了这个生日,同事利用周末专门去了一趟遥远的县城,买回了好吃的好玩的。那一天的小宝贝,开心极了,虽然她不能用语言明确表达什么,但她的咿呀学语,她的满脸笑意,她的手舞足蹈,都能说明小家伙对这个特别的日子有着特殊的感悟。
可是谁又能说得清这突然的变故呢?仿佛天堂摘去了人间最美丽的青果。
没有人知道,生命对一个婴儿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仿佛是一扇紧闭的大门,只为她启开了一条小缝——
偶然间晨光一现!这偶然或许包含了我们未知的全部。
一直心存疑虑:那个夏日的清晨,那条不够喧哗呈坡势下降的街道上空是否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那个过完暑假就要出远门去见世面、上大学、打拼未来的小伙子,当时是否隐隐感知有什么不对劲?这些,我都无从知道。我只是在一瞬间看到了蹦蹦车的急速奔驰和翻滚,还有被卷入汽车轮下的小伙子,以及那滚落一地的西瓜。当翻滚的车身停止,当过路人的惊呼停止,我看到的是一片摔碎在地的西瓜鲜红的碎瓤,还有被远远摔在一旁的小伙子。他一动不动,不知身体的什么部位血流如涌,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那血流就渗到路面,呈浑浊的一片。
猝然到来的灾难是让人惊心的。
当小伙子的父亲,一个沧桑的中年人赶到现场时,儿子已被之前赶来的救护人员用白布单盖住了身子。他痛哭不已,跌跌撞撞,扑倒在儿子身上,双手乱抓乱摸,一声接一声喊着儿子的名字。直到最后,声嘶力竭的他双手捧着儿子沾满泥巴和血迹的球鞋被人扶走。
那个小伙子,心揣远方之梦的学子,在那个夏日的清早,鲜活的生命一瞬间进入了永恒的黑暗。无从知道他青春的身体里是否滋长过宿命的种子?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以如此的方式远离喧嚣的生活。
他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像早晨明亮的阳光,是完全可以让周围的物事光彩明亮起来的,但,那光束还没来得及照耀,就已经暗淡、消逝……生命的无常,让我们懂得了生命的珍贵。
然而,一直忘不掉的却是那个苍老的父亲,和比他的苍老更苍老的哭声!
假若真有救赎的光,它会犹如月光,在晚上悄悄落在老人的脸上。
但愿!
倒过茬的那块地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一地胡麻苗子一开始就呈现了不一般的生长势头,他和妻子两个勤快地伺候起了这块地,除草、浇水、撒肥。开花了,担心吹火风,会吹掉花瓣的;结籽了,害怕生虫,会咬坏籽粒的;快成熟了,又担心冰雹,那样会导致前功尽弃。所有的担心终归只是担心,没有变为现实,胡麻安全收获,亮亮的饱满的胡麻籽粒被装进崭新的塑料袋,一袋又一袋,直装了几十袋子,整整齐齐码放在仓房一角。
灯下,他和妻子商量着卖了胡麻后家里需要添置的用物:黑白电视都凑合多少年了,这次就换个彩色的;儿子的自行车各处零件都破损了,不能再将就了,给买辆新的,家里学校来回骑也放心;关键的还不在这些,得留着大部分,加上前段时间贷的款,怎么着也要开回一辆属于自己的农用车,使唤起来就方便了,省得老借用别人的。就像现在赶快要卖掉胡麻,要是自己有车,两口子早两天就拉到四五十里路外的集市上去卖了,拿上钱按计划办其他事,但现在不行,自己没车,要等邻居东子的车。
天亮早起,他和东子两人将胡麻装上了蹦蹦车,两家的放一起也是满满一车呢。他看着东子黝黑的脸呵呵地笑,并挥着粗黑的手示意站在门口的妻子快进屋,大喊着说下午就把彩电和自行车给拉回家。
阳光才露脸,蹦蹦车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东子是个细心人,要去集市,他把车擦得干干净净,淡蓝色的车身在初露的太阳光里明净而耀眼。他坐在胡麻袋子上,哼起了小调。
走惯了这条半截铺着沙石半截是柏油路面的路,阳光和风声就是天籁之中的精灵。一切,都是美好的。
赶早市,饱满的胡麻定能卖个好价钱,车上的东西就可以变成手中的票子,他这么想着。东子比他想得更美,胡麻换取的票子够给未过门的媳妇买首饰了。
载着胡麻和他的蹦蹦车却在飞速滑离属于自己的路道。
悲哀怎么能够和收获、欣悦、阳光和清风一起舞蹈呢?他感觉自己在飞翔,飞翔,又失控地跌落,跌落,他似乎瞅见东子的身体在半空翻滚的沉重……
沟畔的野花野草还正在起劲地长,他却永远看不到了。
而那些被翻倒洒落沟底的胡麻,在一阵揪心的呼喊声过后,归于死寂
深冬。少有的晴天,连日来厚实的严寒似乎一下轻薄了,淡远了。
我们跪在坟地里。面前的黄土包下睡着的老人,我唤作爷爷。
这是近期祭奠。四十九天前,这个此刻已安睡于黄土之下的人,以八十高龄停止呼吸,离开了亲人,离开了他品尝过酸甜苦辣并无限热爱着的生活。
他的睡去,似乎让我明白了更多。
对他,后来的懂,更显透彻和纯粹。
关于他,我薄薄的记忆,因为阴阳两界,好像于瞬间肥厚壮硕。
他是普通简单的,然而,却是丰富的。他仁慈、宽厚、大度、严谨。半工半农的身份让他在故乡大地上沐着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一往情深地走过了这一世。他有自身的光芒,而且我相信,他的光芒将会毫无疑问地映照并影响我们永远。想想他的一生,包括听说的,亲眼所见的,会觉得生活可以如此锻炼一个人,一个人可以如此对待生活。
他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乡村葬礼有很多讲究,他失去温热的身体平放在正屋设成灵堂的空地上,我看着请来的阴阳先生在他旁边忙碌,敲锣打鼓诵经,意为超度。如果真有来世,我想,他在那边也一定是一个好人,用心热爱着那边的生活。
泪水一次比一次肆意,涌满眼眶,终于还是漫流面颊。深深的遗憾紧攫心弦,他在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好好陪过,可现在,说走就走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和思念。
春天,他还能爬上高大的杨树,用树铲砍去旁逸斜出的枝干,让那几棵新疆杨端端正正守在房前屋后,护佑着老院子。暑假,他常常会手拉了小孙子去地里走走,拔拔草,闻闻山野的清香,听听庄稼拔节的声音。秋天的风,还时不时传送他嘶哑但苍劲的歌声。而这个冬季,平安夜,却是他突然离去的日子,突然到我们感觉茫然失措。
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活过这么些时日,惯看人间喜乐哀愁,他以大慈大悲赢得儿孙后辈的爱戴和亲戚邻人的尊敬。离去,离去,突然又平静的离去,他是以这样的方式爱着我们教着我们?
他的小院,一应物什还俱在。锄头,犁铧,铁锹,背篓,鞭子,扫帚。恍惚间,好似看到他的身影仍在某处忙碌。这些曾陪伴过他的用物,在明亮的地方,在背光的暗地,经受风吹,经受雨淋,经受来自土地的浸渍,经受一双大手的摩挲,而此刻,静静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它们会想想主人的老去吗?它们也将老去,不再有熟悉的大手用起它们。
他住过的老屋,沉寂着。板床,火炉,茶罐,柜子上老旧的收音机,墨水瓶一并沉寂着。木板支起的书架上有纸张泛黄的《新华字典》,有翻旧的《胡耀邦传》《乔家大院》《毛泽东传》《中国农民》,还有簇新的《易中天品三国》。这些东西陪伴过他的白天或黑夜,它们和他之间生发过我们所不能带来的愉悦。现在,它们的孤寂谁人能懂?我不属于它们,属于它们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大地中的一掊黄土。也许,真正,他从未曾属于过任何人或物,他就是他。
四十多天前,厚土隔开了我们,以一种无可抗拒的理由和方式,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才知晓,很多爱,是会输给时间,输给生死的。
作者简介
李敏,女,汉族,1976年生于宁夏海原。在《六盘山》《黄河文学》《朔方》《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报告文学多篇。出版个人散文集《背面》。宁夏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固原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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