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你若在场,秋天甚好
你若在场,秋天甚好
八月的阳光,准时射进妇产医院的窗户,温柔地抚摸着每一个被病疼折磨的女人,抚摸每一张強压不适的母亲的脸。她们经历过生死攸关的阵痛、麻醉、剖腹的痛苦。当豆粒大的汗水砸进那滩血渍里,看见一个粉嫩嫩的肉团躺在母亲的臂弯下,那一切的痛苦都是值得。一抹精疲力竭的微笑漾在嘴角,那是一种满足的微笑,也是苦尽甘来的微笑,更是母性光辉的绽放。微笑过后,母亲们在阳光的安抚下甜甜地进入梦乡……
此时的我,躺在干净整洁的病床上,静静地漾在这片祥和的光芒里,替这些初为人母的女子们感到高兴。
有人说过,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女人最大的收获,不仅仅是一个刚刚出世的骨肉血亲,还有一份满满的爱相随今后的人生。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成就。
她们那硕大的肚子经过一天一夜的阵痛与催产,孩子迫不及待地与其见面。一根脐带搭建母与子的桥梁,同时也链接子宫与外面的世界,或冷清,或繁华,从孩子的那一声啼哭开始,有你在场,有爱护身,这个秋天明媚如初。
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医护人员将蓝色帘帐轻轻拉开,一片红彤彤的光芒便在医院这个充满悲欢的地方洒下它最温暖最窝心的力量。
摇高病床,躺在时光的碎纹里,静静地感受生命的匆与忙。静思这个世界的真与假,炎与凉,悲与欢。
从手术台下来,我一直处于晕迷状态。医生拍拍我的脸蛋,并使劲用手摇醒我:“别睡,三个小时内不能睡。”有些人对于麻醉的药性抵挡不住,怕睡着了叫不醒。
于是,医生叮嘱婆婆,陪我说话。但是,她并不知道说什么,顾自玩起手机来。
空洞的瞳孔藏不住忧伤,眼皮随即耷拉了下来,耳边却一直响起医生的话:“千万别睡,打起精神来。”
甩不掉的寂寞忽明忽暗,多想找个人来陪,找谁呢?上午九点十点,谁会有空啊?不是上班就是干活,谁有时间听你说那些熟悉的对白?谁有心思听你说花开的日子?
有气无力地打开电话簿,一个又一个地翻开,一个又一个地挂断,一个又一个地否定,就像秋天的落叶开始疲倦,一缕缕浅忧枯萎了心事。
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它漂浮着唯一笑容,那仅仅属于父母的笑容,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只好赖皮地打通父亲的电话。
此时,他说他正在石羊场工地上打小工。我的脑袋一嗡,眼泪瞬间挂不住了。
八月,虽说已是秋天,但头顶着肆虐骄纵的秋老虎还是比较骇人。我的眼前便出现父亲的样子,鬓发染雪与满脸汗水形成了水深火热的煎熬,他正弓着驼背,一手不停地码砖、搬砖、提桶。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和我说话。
父亲急切地问:“老二,啥事啊?”
我弱弱地说:“爸爸,没事,只是想你和我妈了。你忙,我先挂了吧。”
“别啊,你肯定有事,是不是遇到啥事了?咱爷俩聊聊也好。孩子,你别担心,我先去给工头说一下,请会假,到阴凉的地方给你打电话。”父亲倒先稳住了我。
其实,我生病、住院、手术,一概没有告诉父母,怕他们担惊受怕。我不想告诉他,我现在不能睡着,也不想告诉他,我有多虚弱。
“好。”我哽咽着,带着不适感,和父亲说家里长,家里短,天南海北胡侃。最难熬的几个小时竟一晃就溜走了。直到下午一点半带着疲倦美美地睡着了。
梦见我从来不曾缺失过父母爱的童年,他们张开双臂,轻唤我们的乳名,在那山花开满的小村庄……
黄昏渐渐落下,迎来了漆黑的夜,黑得令人害怕。风,在尘世里流浪着,我不经意便惊醒了。缓缓起身,看见他在蜷缩在看护椅子上。
指尖划过睡意困倦的他,只见那紧皱的额头,像一池抚不尽的忧伤,久久驻留在他的脸上。其实,他的侧脸颜值不错,略微一笑暖人心窝。
一束缠绵的光,穿透黑夜,柔软了我的心房,晕开了我眉间的无措,任凭那道光与爱在夜色里呢喃。
今夜,他躺在我的身边,没有被子,本能性地蜷缩在睡椅上。这段时间,他格外辛苦,白天在工地上跑上跑下,外墙高架上总晃悠着他的影子。晚上,忙成十点多还要赶往医院,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术后的我动弹不了,身上插满了输液管,导尿管。执一枚不安的笔,恐觉难堪,诸多不便,写满了我的脸。
术后不良的反应带来呕吐不止,来不及拿来垃圾桶,我便吐了他一身,酸腐的秽物沾连在他的衣服上,他眉头都没眨一下,没有去擦,轻拍我的后背,喂我喝水吃药。安抚好了我后,才去卫生间处理污秽之物。
一盆又一盆的尿液,橙黄橙黄的,夹带着尿骚味,他没有嫌弃,毫不犹豫端去倒了。我默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天气颇为炎热,医生嘱咐病患身上需要干净。他起身去水房打来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替我擦洗身子。
我微微地抱歉时,他说:“没事,我绝不会把你丢弃,因为,你是我前生今世的虔诚与信仰。”
听他说了这样的话,突然有一种渗入骨髓里的感动,在风烟俱起的时光里,紧扣十指破解爱的摩斯密码。掬一捧真情慰心,然后,捻一朵花微笑。
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自己所托之人,是个良善忠厚的男人。病了,有人为你奔波。渴了,有人为你斟一杯茶。累了,有人为你解乏。哭了,有人给你肩膀靠。
他的所为似一股平淡而实在的暖流,滋润我的心田,此生便足矣。
随着病情稍微好转,我可以独自照顾自己。目光还会时不时落在陪护椅上,淡蓝色的椅子缩在我视野所及的角落里。因为他来过好几夜。理解他的艰辛,便不多要求他日日来陪护。
人心都是肉长的,婚姻也需要相互理解和宽容。
独独不能理解的是他母亲的态度,她反对他夜里来陪护我,旁敲侧击地说:“你老公白天那么累,晚上又来陪你,睡不好,何况你这病不严重。”
他一脸的阴云,但碍于公共区域,不好拂了他母亲的威严。只得说:“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只是任何一位母亲,对待儿子、女儿、儿媳三种人,便会亲疏有别。所以,我不会苛刻她,毕竟不是亲妈。我得感激她,让我懂得妈不一定如亲妈,人心隔肚皮,绝不是空穴来风。
隔床新来的莉妹,有婆婆日夜守护,继父、小弟天天送饭伺候。我始终相信世上一定有善良的婆家人。因此我也受到她婆婆的帮护。人呐,这辈子总要生一场大病方能明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经历过大悲大喜方可成长、成熟。
门,轻轻地被推开,一位年迈的老母亲,一位跛脚的老父亲,身后站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手里牵着个三岁的小孩。急奔莉妹床前,问:“妈妈,你好点吗?我的妹妹在哪?”女子未睁开眼,小孩去摇妈妈的手臂,说:“妈妈,你不回家,有了妹妹,是不是要遗弃我啊?”女子微微睁开眼,显得格外的疲惫,说:“诗涵,妈妈怎么会遗弃你呢?”小孩听后,拍手一跃:“原来妈妈不会遗弃我,生妹妹得多住几天,那些人都是骗子。”
那个十六岁少年羞怯地叫了声姐姐,然后,叽哩哇啦地说一通,我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坐在椅上的老妇人帮他解释道说:“我和爸爸给你送鸡汤来了,趁热赶紧吃。”
我这意外的声音,目光不由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仔细打量他。这熟悉又陌生的结巴,但比起结巴,仿佛他更像个天外来客,因为我压根听不清他说的每一字。
小时候,我是个典型的瞌巴女孩,老是一句话吞吞吐吐说不完整,急得听者抓耳挠腮,而我被这样的自卑憋红了脸,转身就跑,一个人躲在河边哭。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说话吐字清晰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不知道怎么了,我愣神了,手机掉下床了,够不着,少年急忙奔过来,帮我捡起来。
我冲他说了声谢谢,他却羞涩地跑开了,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的模样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尔后,他和他父亲、侄儿,一同告别了嫂子,提着保温桶走了,从那道门走了出去。
我好奇地打开话题,小莉,你挺幸福呵,弟弟也那么友善。
“嗯,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是太不幸了。”
她婆婆在一旁淡淡地笑着:“是啊,我这小儿子,哎,生来不幸,老早便判了死刑。”
我蓦地一下惊了,心想,怎么就判了死刑?这么小的孩子未必杀人越货了?
老人看出我一脸的惊恐,淡淡地笑了一下。于是,她便慢条斯理地说起前尘往事。
方才那个少年,于九十年代末的那个秋天出生,生在农村,吃穿用度都格外紧张,那会的资阳还是个极其落后的贫困县,医疗设备极差。
小孩出生一个月后,出现紫绀,陷入发烧、晕厥等状态。病情反反复复地持续了大半年。一家人攒钱到四三一医院治病,人家不收。转而到四川军区医院,人家告知小孩先天性缺陷,心脏上有好几厘米大的孔,患了先天性心脏病。
由于家境堪忧,跪地求人,医生说,这小孩已经不行了,养不活,救也是白搭,最后也拒收。
她抱着儿子欲哭无泪。回到家,自己的母亲和婆婆都瞒着她,将这个不幸的孩子遗弃了。
她嘶声力竭地哭喊,发疯一样地到处寻找,丈夫抱着她哭成泪人儿,终于在槐树人家找到剩下一口气的孩子。
从此,她们悉心照顾孩子,这孩子命大竟然活到了五岁。可惜,孩子又患上了失语症,并伴有脑瘫状态。他们送孩子去补心脏,别人告诉她,即使如此,也活不过十六岁。
上天总是垂怜悲苦的人们,这孩子已经活过了十六岁,虽然说不清话,智商低,但心灵手巧,讨人喜欢。
那样的生活,痛苦得如在地狱里煎熬,孩子熬过来了,老两口也熬过来了,她不相信命,她相信被判过几次死刑的儿子肯定还会创造奇迹。
老人一边说,一边抹泪,怎样的坚韧才让她不放弃气息奄奄的儿子?要怎样伟大的胸怀才能接受上帝咬过的苹果?
因为爱,所以如此。
我已听不清她继续的声音,我想到了哑孩儿,想到了那个叫丫丫的女孩儿。
他们都是上天啃过的苹果,却遇到了对他们不离不弃的亲人。而今,有多少人遗弃过自己的孩子,剥夺了別人活着的权利。
我不想参与这个社会的抱怨,也不愿意揭开人性丑恶的面具,我宁愿相信世界温暖如春,没有偏见,没有罪恶,没有仇恨,唯有将爱深种。
百无聊赖地歪在病床上,一阵躁风夹杂着秋老虎肆虐的气息,从窗棂上吹了进来。我的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低着头,默默地问自己,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爱?
猛然想起了雪莱说过:“美德的最大秘密就是爱,或者说,就是愈越我们自己的本性,而溶入旁人的思想、行为或人格中存在的美。”
如果人人都用信仰表达爱,用敬畏善待生命,我们还何须苦苦挣扎于尘世?
没有什么比有你在,有爱在,更加令人心旷神怡。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全世界。即使冬天来了,也不会冷。
作者简介:叶墨涵,蜀中女子,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社团副社长。从事建筑行业,业余喜好写作,作品散发于《山东文学》《辽河》《华东文学》《诗歌周刊》《散文诗世界》等期刊。崇尚作文如做人,虔诚、坦然、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