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姑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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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 妈
高将军||广东
姑妈,读过书,几年级,不知道。应该不高,否则我小姑能去教书,她却没去。小时候,偶尔碰到她拿厚厚发黄的小说书,在煤油灯下看,是那样的痴情和专注,或许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安静最悠闲的时候。
爷爷在世时,总觉得姑妈最不幸,以至于临终前仍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但嘴角颤萎,好似忏悔,却说不出只言片语。那是忏悔今生还将不起,来生再予。姑父,也在场的,他心里有数,且害怕的。一个劲地在爷爷灵前虔诚承诺,今生会善待姑妈的。哪曾想当晚,就像被谁推的一样,掉进门口的池塘里,十冬腊月的,棉衣棉裤都是借别人家的,人来人往中,被滑稽、耻笑的像个丑小鸡。他逢人便说是爷爷推的,全然不说是那天中午喝酒喝的。
姑妈是在爷爷的允诺下,嫁给姑父的,介绍人是本村的远房亲戚。一个国家干部的女儿,当初为什么心甘情愿的嫁给一个“煤狗子”?原来姑父虽然是煤矿工人,但是有正式工作的人,在当时社会,这种人也算是上等、稀缺的。
姑妈和我姓高,她的夫君姓江,按照港人的叫法,我姑妈或者姑父飞黄腾达了,应该叫江高什么的,但是一直没有叫成,但是这两个字却偏偏出现在我的名字里,这说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我的乳名叫军子,上个世界70年代的人,名字与时俱进,有时代印记。上面有个哥哥,而姑妈和姑父没有儿子,纠结、苦恼、郁闷,过不下去,婚要离。后来爷爷主持大局,把我过继过去。再后来,姑父、姑妈鬼使神差的有了儿子,却依然不松手我离去,是母亲的执著,让我回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穷窝,我一路欢歌笑语,跟随母亲身后回来,全然不管姑妈家的物质优裕,以及他们在我身上注入的汗水和期许。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时在他们家,为何心里急煞煞的,且一头乌发掉光光的,现想来可能是念家、思母、孤独导致的。滴水之情,当涌泉相报,纵然是亲戚,为了感恩,我的名字中间那个字,其实是姑父的姓,只是后来读书了,被老师莫名其妙的改的,不过倒也改的大气、无敌。父亲,曾经为了我,夜里徒步几十公里去姑妈家,只是为了看我一眼,翌日又急匆匆地离去。是后来他们家添的表弟救了我,否则我可能如小花,刚开一点,便陨落在春风里。这个世界,永远都是这样,你从哪里来,自然就归属哪里,勉强不得,强扭不去。
这一桩婚姻,普通的就像河湾里的石头,随处可见可捡。虽然姑父是煤狗子,但也是国营煤矿食“皇粮”的人。而他们的婚姻,确乎因为这种看似光鲜却靠“下窑”卖苦力营生的背景,而蒙上厚厚的阴影和辛酸的泪滴。
那一年冬天,寒风肆虐过的河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就着皎洁的月光,孩子们尽情的在冰面上打闹、嬉戏,全然忘却了寒意。欢闹过后,一切又静悄悄的,仿佛昨夜没生过什么。其实昨夜,爷爷家里没有像往日,因姑父的到来有酒有肉的。他的三个儿子,罕见的聚集在他的那间茅草房里,个个虎视眈眈,想把姑父剁成肉酱吞下去。那,可能是姑父第一次家暴,姑妈心中的苦、怨、泪,化作冰溜溜,房檐下,长长短短,明晃晃,似乎要刺穿全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的心窝里。姑父,常年井下作业,斧子、媒钎练就的臂膀浑圆有力。个小,倔脾气。当时因何事,拳脚相加落在姑妈身上,不得而知。我知道,姑妈身上的伤,促发奶奶的蛮骂和爷爷的叹息。但是,依照当时社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狗伦理,爷爷纵然有反省,却只能潜藏于心里,至于离婚,那是提都不敢提的。
姑妈嫁过去多年,却不生养,这或许是爷爷心中永远的痛和理亏。生养,其实是两个人的事,错不能全归咎姑妈一边。母鸡能下蛋,姑妈不能生养,不管怨谁,这都让姑妈在姑父面前,甚至他们左邻右舍中抬不起头的。
那一夜,不知道爷爷是如何训斥姑父,又是如何成功的阻止他儿子们的拳头的。姑父能悄然脱身,是缘于自己承诺,爷爷的宽容,还是全家给他最后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就像爷爷坟头上的草,谁又能说清楚它的草籽是风从哪儿吹来的。
缘于我曾经继养的缘故,我和姑父是最亲的,叫他窑爸,迄今未改口的。他其实也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每次去他家,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临走还难舍难分的哭哭啼啼。夫妻过日子磕磕绊绊,一如碗筷间的敲打,那是在所难免的。但是,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倔脾气,混球时,老拿姑妈出气。农村人,没文化,平日说话,几乎每句都带生殖器,唾沫星溅的远远的,跟他聊天,斯文人永远是不习惯的。他酗酒,尤其来了客人好贪杯,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知道他在扮演人还是鬼。这种人,说到底,就是缺乏信仰和情绪管理,平时有事,喜欢搁心里,然后酒就是引爆器。不喜欢心平气和的思考和解决问题,凡事大脑一热,就喜欢付诸于武力,就像他年轻挖煤时用斧子死命的去砍煤堆。经年累月的习惯,中午晚上必酌的,听说现在好点,想喝多的时候,酒樽却被孙子抢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终将被孙子治的服贴,也成为美谈,十里八乡传的远远的。
家暴,永远都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每次家暴过后,姑妈除了默默地哭泣外,没别的。因为爷爷奶奶在,她不能自私的发生无可恋的去。爷爷、奶奶去世后,姑父没了被臭骂的机会,脾气反倒是收敛了不少,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着,中间偶有打闹,整体倒也和风细雨。是姑父年岁渐长,退休休闲的;还是,那一夜莫名的落水清醒的;还是如今已经儿孙满堂,孙子个头高过他自己,他不好意思的,不得而知。江山难改,本性难移,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一晚,姑父又故伎重演,将姑妈打骨折,在医院手术室里。不晓得是那3万块手术费,还是来自周围亲戚的愤懑、压力,还是扬言要告他家暴、送他坐监去,总之,那一段时间,他的日子和脸,一如这酷热天气,热辣辣的。尤其是在医院里,堂姐手指脸上的蛮骂,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委屈,以及老脸上忏悔的泪滴,相对姑妈扶椅子步履蹒跚,又算什么呢?不过,看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打打杀杀的到如此天地,一种难言、悲凉涌上心底。出院时,有电话过去,姑妈声音洪亮,我感觉欣喜。我问她,现在吃喝拉撒都是谁照顾的,她如数家珍的说都是姑父……她的话语中,满满的都是对夫君的感激和谢意。我听得双目湿润,似有泪滴。曾经的恶语相向、大打出手,如今的帮你喂饭、穿衣,似乎罪过可抵消,仍然能牵手在一起。姑妈全然忘记的这个男人几十年来,带给自己的爱、痛和悲,是否这才叫爱呢?我怎么读出的全是忍耐、无助和辛酸的泪滴?不过人家几十年相濡以沫,对爱早已有了自己的诠释和体会,是我们小辈无法理解的。
不过,我还是相信姑妈是被姑父失手推倒的。农村的地,高低不平,摔倒后扭伤、骨折,那是常有的。这也是我安慰姑父的话,也希望他早日走出心理阴影,和姑妈常相厮守、平平安安的,因为毕竟对他们来说岁月已经不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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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将军,谱名高居德,1974年出生,河南信阳人,现居深圳,供职大型外企,平时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