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名家为什么偏爱“幽独”?
唐宋诗词被誉为中国传统诗词文化的高峰。在各种题材风格中,“幽独”为众多唐宋大家、名家所偏爱。一定程度上,“幽独”可谓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词。
“幽独”这个词看似有一点负能量,实则不然。“幽独”之境的慵懒、自赏,是文人对人生苦闷的一种寄托。《周易》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又说“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无闷”是很难企及的圣人境界,凡人总不免有一点烦闷。
屈原的《离骚》就是遁世时的烦闷、骚愁。即使孔子也不免发发牢骚,讲一些赌气的话,如他说要“居九夷”,又要“乘桴浮于海”,真是苦闷啊!中原待不下去了,陆地上也待不下去了,不如走吧。
《论语·宪问》还记载孔子在卫国通过击磬以排遣烦闷的事情——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这里说的是,一位挑着草筐的老人,仿佛高人隐士,竟然听出了孔子击磬声中的苦闷情绪,并表示了一番不屑。“深则厉,浅则揭”出自《诗经》,讲的是水深则履石过河、水浅就揭裳而走。在这里,老人用来讥讽孔子对世事人生不识变通,仍坚持那一套行不通的礼乐之道。
孔子认为,这位老人是“高人”。因为他讲出了人生在面对逆境或不如意时应有的态度,抱怨吐槽两句未尝不可,但不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下面,我想和大家一起深入探讨唐宋诗词中的“幽独”。通过对几首名篇的解读来为“幽独”正名,并揭示其在中国文化语境下所具有的正能量。
树立“独立之志”时,
会有“西风凋碧树”的寂寞之意
先来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段名言。他认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第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这里,王国维引用了三首宋词的名句,作者分别为晏殊、柳永、辛弃疾,来隐约传达他所理解的三重境界。将这三首词放在一处,我们会发现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是形容“幽独”之境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说要树立“独立之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正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可是,青年人在树立“独立之志”的时候,为何会有“西风凋碧树”的秋寒寂寞之意呢?这是因为一个人的时间与精力总是有限的,为了更高远宏大的志向,有时不得不舍弃眼前的目标、短暂的利益,从而为一般人所不理解,遂有落寞孤独之感。
有位作家这样说过,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学校教育中,有两件事“应该教而没有教”:一是教你如何与别人相处,却没教你如何与自己相处;二是教你如何认识“实”,却没教你如何认识“空”。“实”就是知识、学问,“空”是什么?空是心灵,是我们的内心。学生很少有时间跟自己的心灵交流,而更多时候是埋没在各种各样的考试、习题、培训、补习中。
不仅现代学校教育体制如此,中国传统学校教育其实也偏重于“乐群”。《礼记》说:“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其中,“敬业乐群”是考查学生学习成果的一个重要方面。
相较而言,“幽独”作为一种心灵状态和内在修养,很难形诸外在的衡鉴。好在传统经史之学中有不少关于“幽独”与修养的表述,古典诗词歌赋中也有大量关于“幽独”之境的描写抒情,可以让我们细细品味。
关于“幽独”的理解,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我们对“有所不为”的理解。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说:“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有所不为,并不是一无所为,更不是沉沦堕落,而是为了有所为,先放弃一些东西,然后再去争取。
屈原在《九章》中借橘树来表达自幼的“独立之志”: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诗圣”杜甫写过一篇自传性的诗歌《壮游》,回忆少年时的“独立之志”:“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所谓“脱略小时辈”,以现在学校制度的眼光来看,杜甫当年就是个“幽独”的孩子,不与同龄孩子一起玩耍,而常去“老苍”的长辈那里求教请谒。
在汉代,选拔人才施行察举制,其中就有“独行”“高节”的考察内容。《后汉书》记载:“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贡士之方也。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
范晔在《后汉书》中特别设立“独行列传”,以表彰这些人物的道德品质:“或志刚金石而克磗于强御,或意严冬霜而甘心于小谅,亦有结朋协好,幽明共心,蹈义陵险,死生等节,虽事非通圆,良其风轨有足怀者。”
通过描写女子自赏之境,
来寄托仕途上的坎坷失意
回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说为了自己的理想,要独自坚守,即使消瘦了、憔悴了,也矢志不渝,终不后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讲的是理想、志向实现后的独自回味与欣赏,成功了也许有鲜花与掌声,但这些喧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深处的释怀。
李白曾在一首诗中写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一路上的坚持与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所以,梁启超说王国维这首词写的是“自怜幽独”。在千百度的上下求索之后,终于在灯火阑珊处、在喧嚣之外的宁静处,获得自我心灵的安恬、欣慰。
王国维所举的三首词,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皆属于“闺怨”题材。“闺怨”不是只有女子来写,也不是只写男女间情感,更多时候是文人的借物寄情、以情咏志。“闺怨”文学最适合写“幽独”之境。
据考证,《青玉案》约作于辛弃疾首次在临安做官时,即宋孝宗乾道六年任司农寺主簿。当时,辛弃疾向朝廷上奏《美芹十论》《九议》等有关政治举措的建议,朝廷未能采纳,辛弃疾的积极性受到打击。
表面上,它是写元宵节夜晚的一次男女邂逅。男子在人群中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忽而她走失了,百般追寻之后,猛一回头却发现她还在,只是远离了赏灯观月的人群,独自立在光线黯淡、幽静寂寞的地方。这首词可以当作一般的情词来读,也可以联系辛弃疾的生平事迹和内心世界来读,后一种读法古人称之为“比兴寄托”。在寄托读词的过程中,作者与读者便能够“精神相往来”了。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语境中,文人常常通过描写女子的自赏之境,来寄托人生的苦闷寂寞,尤其是仕途上的坎坷失意。但是,不会就此沉沦或放弃,而仍然自珍自爱、笃志坚贞。这就是自屈原《离骚》以来的文学传统。清人朱长孺在《笺注李义山诗集序》中说:“《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女子),结深怨于蹇修(钟磬声乐),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
唐宋诗词作品中,几乎所有大家、名家都有“闺怨”主题。乾元年间,杜甫由左拾遗降为华州司功参军,遂毅然弃官,客居秦州,艰难度日,作《佳人》诗以寄托怀抱:“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女子在空谷中摘了很多花,但不插一朵在头上。为什么?因为无人赏识啊!然虽是“幽居”,虽是“天寒”,虽是“袖薄”,女子仍倚立在修竹边上。这样一个独立的身影,衬托在无尽的、苍凉的暮色中。
在“幽独”之境中,女子沉湎于闺房、妆台的世界,没有知己,无人欣赏,还呈现一种慵懒的状态。《诗经》里便有女子对慵懒的自我抒写:伯兮詙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首诗的大意是,自从丈夫随大王出去征战,我就整天蓬头垢面。难道说我们家没有洗发水吗?不是的,只是我把自己打扮干净了,又去给谁欣赏呢?《毛传》对这首诗的解释十分到位:“女为悦己者容。”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作品中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也采用了类似的抒情方式。如《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中所写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自我欣赏、自我确信、自我坚持,
化负能量为正能量
唐宋词中最有名的“慵懒”书写,是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字飞卿,与李商隐齐名,人称“温李”,累试不第,坎坷终身。《旧唐书》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他的词在《花间集》中有66首,无论数量、质量皆上佳,开创了“花间”词风。
这首《菩萨蛮》写一个女子早上起来在闺房里照镜子,前照照,后照照,慵懒之极。俞平伯在《读词偶得》中说,“弄妆梳洗迟”的“弄”字很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弄”的本义是双手玩赏玉器,引申为把玩、欣赏。一个“弄”字,写出了女子沉溺在慵懒之中自我欣赏而无法自拔的状况。
清代学者张惠言说这首词写的是“感士不遇”,认为“照花”四句有《离骚》“初服”之意。所谓“初服”,即“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屈原的“初服”以芰荷、芙蓉制成,象征高洁坚贞的志向、理想。
“退将复修吾初服”就是《周易》中说的遁世,沉浸到“幽独”中去坚持操守,也就是“殷勤理旧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古代男性文人自我表达的一个重要方式。
再来看晚唐杜荀鹤的《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杜荀鹤早有才名,却屡试不第,后以诗谒朱温,受荐于礼部,以世乱而隐居。这首《春宫怨》寄托了作者在仕途上的失意。宫女何以会“临镜慵”呢?因为“承恩不在貌”。
王昭君之所以多年得不到汉元帝的临幸,就是因为遭遇“暗箱”而不愿同流合污,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毛延寿遂将王昭君画丑,之后汉元帝将王昭君赐给呼韩邪单于,出塞和亲。王昭君在后宫的遭遇,很像中国古代文人在仕途上的经历:一个人的才华、能力并不总是与他的官职相匹配,不能人人各得其所。
事实上,中国古典诗词中有数不清的“昭君”歌咏。例如,杜甫的“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王安石的“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以及“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唐人李翱说:“穷愁不能无所述。”人在苦闷穷愁时,一味投入工作不失为一种有效方法。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开列了一大批因苦闷而勤奋著述的人:“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通过分析解读上述诗词、人物,我想表达的是,沉浸在美妙的唐宋词中时,需要读懂它们给予我们的另一种启示:在“幽独”中的自我欣赏、自我确信、自我坚持,是排遣人生寂寞苦闷的有效方法,是化负能量为正能量的一种人生境界。
哲学家牟宗三说过:“成就真实之人生必翻上来不可。”从“幽独”之境中翻上来是超越,而要翻上来必须先沉下去,沉入“幽独”。没有“幽独”,人生总是漂浮而不能沉淀。只有在“独”的状态下,才能更加看清自己,也才能真正检验自己,所以就有“慎独”之说。
总之,古时女子在闺中照镜,我们今天也需直面自我,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放慢一下生活的节奏,让生命之船短暂停泊,打理一下受损的风帆。然后,再准备扬帆,开始人生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