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特别晚餐

特别晚餐

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个春秋,而那顿特别晚餐却记忆犹新。

那是196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火堂内柴火正旺,柴火旁煨着一个能装二十斤水的大瓦罐,罐子里面炖着干豇豆、罗卜和两斤猪肉。久违的肉香溢满整个屋子,向着广阔的空间飘散,令人垂涎三尺。

这顿晚餐是母亲为父亲操办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揭发:“你当队长,检查工作跑田盖、开会都记工分,我们红汗白汗才挣得了工分,你挣得那是扒扒工分,你叫大家栽桑点桐,保护棕树,都是搞资本主义”。

平时和我们家关系还不错的一个晚辈女人也加入声讨行列:“你家的麻布蚊帐是偷的,不是偷的你家咋买得起?前年我听见你儿子说,‘现在是团也团不拢,党也挡不住。’这是反党,不是你教的他会说吗”?

“假的,我没有说”。前年我才十岁,哪懂这些,我跑到会场中间,大声申辩,被造反派拉岀了会场。

从此我的少年时光失去了光彩,和同学们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我只能自娱自乐,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格和习惯。

进入斗、批、改阶段,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和三结合了,对靠边站的当权派要逐个审查分类,一类是好干部,二类是较好干部,三类是问题干部,四类是阶级敌人,与地富反坏右等同。父亲坚持不认错,他认为检查生产、开会记工分是有规定的,蚊帐不是偷的,是上一辈传下的,栽桑点桐,保护棕树是发展集体经济,教唆儿子反党更是子虚乌有,因此他总也下不了楼。贫协和造反派给父亲定了一百陆拾元扒扒工分赔罚款,限期一次交清。那时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两角八分钱,这一百六十元要一个主要劳动力两年才能挣得到啊,这不要了一家人的命吗?父母四处借钱,东拼西凑,凑了四十八元,剩下一百一十二元没有着落,贫协和造反派变卖了我家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仍然不够,就把我们家四付棺材木料编号作为抵押。

东西变卖了,木料抵押了,钱赔了,可是问题没有了结,父亲还是下不了楼。他心灰意冷,怕被定为四类分子,自己一辈子翻不了身事小,连累子孙事大,加之时有下不了楼的干部自绝于人民的消息传来,才四十多岁的父亲就流露岀要轻生的念头。

为了这顿晚餐,妈妈忙乎了好一段时间,因为家里太穷,无钱买肉。我们弟兄姊妹五人,有四人都上学读书了,书学费大部分都还欠着。七口之家只有两个劳动力,是多年的倒找户,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当然已是好几年没有见过油荤了。我有个表哥在一家国营肉联厂工作,我们家每年从他那里走后门买两块像砖块一样的压榨猪油渣,每次炒菜切下指头大一块煎点油气,一年就可以熬岀头了。这次母亲要买两斤肉吃一顿该要下多大的决心呀,她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先是到荒无人烟的树林里剝棕片,再利用几个晚上烧柴火把棕片烘干,又半夜三更背到外乡,待供销社开门后趁早交售。为什么那么神秘呢?因为那些棕片是集体财产,被人发现了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不但会给父亲罪上加罪,也会使母亲落下小偷的名声和挖社会主义墙脚的罪名。尽管如此,母亲豁出去了,这顿晚餐必须要办,因为她不确定一家人还有多少团圆的时光。

晚餐前,母亲把我和姐姐叫到一旁,悄悄嘱咐:“你们两个要大一些,懂事了,今晚就少吃一点肉,妈妈没本事,办不到让一家人都吃饱,三个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要求他们少吃,你俩就让一让,让你爹多吃一点,他那么悲观,要是哪天寻了短见,肉都没有吃一顿,我心里那道坎怕是永远也过不去”。说着已是眼泪花花。我和姐姐说:“我们把他看着,不准他死”。母亲说:“他想做什么,看是看不住的,只有给他宽宽心起些作用”。

开饭了,弟弟和两个妹妹吃得很开心,我和姐姐就只吃些豇豆和罗卜,母亲却是挑块罗卜老是吃不完,还不停地给父亲碗里挑肉。不一会,父亲发现了问题:“都吃啊,咋只给我挑呢”?然而并没有多大改变,我和姐姐附和着母亲:“我们在吃,你快吃啊”。慢慢地,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怕连累了娃儿们,如果我划成了四类,娃儿们就没啥前途啰”。一条硬汉子居然滚下了眼泪。母亲一看自己的心思瞒不住,长期压抑的悲痛一下子迸发出来,哭出了声。我和姐姐也哭了,再后,不知情的弟妹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如此情景,纵然是龙肝凤胆,也难以下肚,那些菜只能剩下了。

“没前途也比饿死强,你要走,谁来养他们”?母亲终于挑明了。

看着我们弟兄姊妹五个,父亲决心挺过这一关。

党委书记说:“现在不是下楼的问题,是要你带领群众更上一层楼”。

还是楼啊楼的,我怕楼,父亲自从“一月风暴”被推上楼,十年才下楼来,我不是怕那些实实在在的楼,而是怕生长在人们头脑里那些无形无状的楼,那些楼能叫人痛不欲生,心有余悸,如果没有那些楼,我家就不会有那顿令人伤心的特别晚餐。

插图/陈颖

作者简介

黄伟民,男,1979年2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三等功臣,退伍后招考为公务员,爱好文学,有消息、通讯、散文、小说百余篇被报刋杂志和电台采用,曾兼任《广元日报》社特约记者,《剑门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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