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龙门山:岁月深处的烙印
龙门山:岁月深处的烙印
朱湘山||海南
峨蔓村是我们到达洋浦后拜访的第一站。
汽车在乡道的浓荫中穿行许久,久违的冷清感扑面而来,这里太静了,甚至不曾见过其他的身影。但也幸好如此,我们得以躲开拍照打卡的游客、直播的网红和商家的诱导,踏入一个沉静的世界。
穿过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经过新修的民居,一路蜿蜒向北,风吹稻浪,田园如歌,砖红色的土地上,热带作物长势良好,间或点缀其间的农舍,鸡犬之声隐隐可闻。
远处水渠边,大片的甘蔗林弥漫着丰收的信息,芳草萋萋的旧屋门前,坐在喝茶聊天的老人,回想外面的喧嚣世界,顿然有种闯入平行时空的恍惚,远处,高高的灯塔后面,一排硕大的风车在风中旋转,洁白的叶片在碧空划出美丽的弧线,为苍凉的海岸注入一线活力。
半个小时后,司机把车停在一块写着“龙门激浪”的简易木牌旁边,陪同的洋浦朋友告诉我们:龙门山到了。
兀立的巨石,高大的仙人掌,密集的灌木丛:眼前这个近乎被时光封存的地方叫“南天第一门”,也即龙门激浪。
龙门山为海滨火山岩石山,是百万年来多个时期火山喷发和熔岩流入形成的火山海岸,为中国独有。它海拔39米,山上怪石兹生,从北望南,绵延起伏,状似万里长城,蔚为壮观。东有一瓮门,俗称“南天第一门”,是当年海底火山爆发留下的遗址。龙门中空通风,北风吹来,卷起巨浪,撞击在石门上,声如击鼓,响彻十里之外,得名“龙门激浪”。
如果说三亚的海岸绵远辽阔、浩瀚中伴着悠远岁月的沧桑厚重的话,那么眼前的海岸,就是深邃雄阔,阳刚中带着苍凉冷峻,温柔和静美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悲壮之美,只有亿万斯年前仰天长啸留下的累累伤痕。
没有人目睹过当年火山喷发的奇观,即便真有原始人类亲眼见证,除了恐惧之外,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只有眼前的这座状如天宫的龙门奇景作了沉默的见证,那痛苦扭曲的立柱,那刀刻斧削的岩体,那标志性的海蚀柱“红花印”,那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大海的礁石,都是火山喷发后的完美烙印。
多少年了,龙门山默默地站在这里,孤独地守望着大海,既不去蹭近在咫尺名人轶事的热度,也不去东海岸迎接日出的辉煌,它只用自己的殊容异貌,镂刻下岁月的屐痕,律动着乾坤的吐纳,展现着大自然的启示,虽然它也曾迎迓过秦时明月,汉时夕阳,浸透了造化的情思与眼泪,却在这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里,既不争艳,也不颓废,一站就是数万年。
几丛绯红的三角梅,从蒿草和石缝里探出头来,热烈地绽放着,让那些坚硬、粗糙、布满历史尘埃的乱石,多少也有了些许温情。
拨开层层没膝的荒草,躲避着脚下累累的碎石和仙人掌,我们举步前行,眼前连天的荒草,苍凉的海色,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里曾经也发生过历史的传奇。
几辆外地牌照的汽车相继离去,我们靠在巨大岩石边,看着夕阳在云层中慢慢移动,恍惚之间,似乎走进了遥远年代,想到离此不远的儋州,就是流放一代文豪苏东坡和南宋宰相李光的地方。当年苏轼乘船从澄迈到达儋州的时候,是否也曾在海上向这里眺望,写下著名的诗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曾是唐太宗李世民后人的李光是否也曾在这里播撒过中原文明的火种,留下对滥砍乱伐者的规劝:“瑟瑟声微冉冉香/炎天瘴海变清凉/从今莫遣儿童斫/留取浓阴庇一方”?
默诵着先贤的诗句,我们在海边且行且感慨,耳边除了浪花风语,眼前便是无穷无尽的风景。
是的,风景——远处是蓝色的海水,岸边是洁白的沙滩,近处是红色的海岸,头顶是一角蓝得近乎不可思议的天空。这样的风景竟然让人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心痛之后则是侥幸,幸好这里还不曾成为景区,还不曾有太多的脚印和喧哗。
曾经有过的迸发与辉煌已然过去,眼前这个地方太寂静、太荒凉了,让人感到了某种空灵过后的寂寥:没膝的荒草在海风中俯仰,像是海浪的余波未平,从远古,一直俯仰到今天,在悠悠白云下,任凭风吹雨打,飘飘荡荡,从头顶飘向远方,永远不会停息。
晚霞把海岸染成不真实的嫣红,高低错落的火山熔岩和碎屑岩,层次分明地叠在一起,仿佛在以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向我暗示:就在你的脚下,曾有过沧海桑田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还将永无休止地继续进行,直到地老,直到天荒……
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页,铺满了历史风霜,展现着沧桑变幻,“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而在龙门山这里,却似乎停下了时代的步伐,甚至连自然面貌也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人烟稀少,一切都是原始状态,一切都完美如初。
未经开发的原生态景区,在海南已不多见,站在海岸,抚摸岩石,漫步海滩,人就仿佛进入苍凉空灵之境,直面眼前的拙朴粗放之美,胸臆也仿佛被过滤净化,让造访之人从现实的有限形象转入绵邈无际的心灵境域,开掘出物我相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心神为之一快。
诚然,适度的开发旅游资源,可以扩大知名度,发展当地经济,改善景区落后的经济,也确有必要。太过冷清,冷清的让人心痛:人文景观太少,没有了神话传说和诗文书画的浸染,就失去应有的意蕴与风采,缺少了想象空间,堪资咀嚼、回味的东西就无所依托。江山也要诗文捧,各领风骚数百年,徒有自然美景当然不够,还需要文化加持,否则,任何风景名胜都不可能具备足够的魅力。
我想,如果在大海中也有几块名人题字的大石头,如果海边也有几尊伟岸的雕塑,甚至也流传几段如诗如画的感人传说,让游人得以煽情助兴,心驰万里,遐思无限,这里是否也像顶级景区那样人满为患,拉动当地的旅游经济呢?谁能否认这里将来不会是一处新的旅游热点呢?
几只海鸟从头顶飞过,啾啾鸣叫,打破了龙门的寂静。夕阳渐渐归去,消失在大海的尽头,起伏错落的礁石在海水中时隐时现,卧着的,像头枕岁月的长者,挺立的,像秉烛夜游的行人,它们面朝大海,于朝朝暮暮之间,共同凝结成岁月深处的守望之歌。
我想起惠特曼的诗句: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株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它孤独的站立着,有些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那里没有一个同伴,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苍绿黝碧的快乐的叶子。
眼前这片无人的海岸,又何尝不像一棵寂寞却充满力量和欢愉的树?它不是孤独的、凄惨的、与世隔绝的。它与世界的联系从未断绝,大海切割陆地,陆地奉上火山,火山打破沉寂,摧毁旧有的一切,再焕发新生——全新的海岸线、海草、野花、雨露,以及充满神秘之美的整个大自然。
夕阳即将沉入海底,那最后的金红为龙门山点缀上一层绮丽的况味,仿佛它从来不曾落魄,更不在乎繁华。实际上,无论它的旅游是繁荣还是凋敝,游客是稠密还是稀疏,景点是热闹还是冷清,它都具有一种恒久的魅力。这魅力,既来自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特殊感受,更来自于因岁月流转而沉淀下来的深厚历史。有了它,龙门就是一个有灵魂的所在;而有灵魂的地方,不论变幻的世事给它带来的是万众瞩目的荣光还是无人问津的落寞,它都是宁静的、安详的,就像眼前这日落黄昏的海滩。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朱湘山,河南南阳人,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兵器部525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工作过,八十年代起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穿越苍凉》,有作品入选作家出版社《灯盏:2019》原创作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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