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之四
江南的倒春寒若是耍起威风来,确实会让外地人无所适从。我其实已经庆幸自己总算还带了一件长袍,结果今天还是有一种无处藏身的感觉,空气里的酒香是感受不到了,桃花潭在淅淅沥沥小雨的笼罩下,唯余清冷。春分有信,孰料天公显然不似小红姐这个庄主一般多情,非得要给我们点儿颜色看看。
好在,今天就正式开课了,我也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可供挥霍,阔别老师半年有余,眼见得他琴艺又有精进,自然眼馋,而今总算又可以接受他的指导,好不快哉?一曲《大悲咒》,好似梵音天籁,然而我总弹不出其中的韵味,经过老师的指点,我自己感觉又上一个台阶。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发了个感慨:回归课堂,聆听老师的教诲,很多郁结在心里的疑惑又豁然开朗。做学生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可以不断榨取老师的知识,且理直气壮。没想到,这个观点居然颇受朋友们的认同,或者,大家心里都在期盼能有个能为自己指明方向的老师吧,这样会让我们少掉很多艰辛。
我曾经在好多篇文章里,专门写过或者提到过我的恩师高建国先生,作为他的弟子,自觉是人生一大幸事。这么些年,认识了不少文化圈里的朋友,善书善画者有之,善歌善舞者有之,但往往各专一门,极少像先生这般,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且综合素养都很高的人。其实先生还善擒拿搏击,以先生非黑即白之性情,倘若生在古代,估计还应当是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与先生同在家乡时,我若无事,每天必去先生家中,听先生抚琴吹箫,观先生写字画画。每听一曲,心中或怡然自得,或怅然若失,因曲意琴境而定,不尽相同。但有一种感觉始终没变,便是无论何时何地奏何琴曲,先生总能让我有人琴合一之感,天地之间,仿佛惟先生、惟琴而已。先生琴抚的好,画亦高妙,尤其梅花,颇得古人神韵。每作一画,但见纸上枝干或秀挺或虬曲,花朵或疏朗或清奇,以淡墨点染花瓣,借浓墨勾点萼蕊,墨色之清润淡雅,令高情逸趣毕现。先生最常言,古人从不以一技之长于人前炫耀,而他自己亦如此。作为弟子,我与众师兄们常常为先生之书法叹服,但他自己却始终谦恭,称不敢为人师。其实先生固然做不到真草隶篆兼工,但以我见他所写隶书行草,亦不输当下众多敢于自称大师之人。
更难得在于,先生不挟技自傲,对于愿意向他学习请教之人,亦从无保留。我原本是跟随他习琴的,但常常又因他同别人讲解书法绘画而别有收获,不知这算不算得偷师,但总之对于书画的鉴赏,与从前相比确实略有提高,实在是先生所赐。
先生之所学,必循传统,必遵古人,对先贤之推崇恭敬,十分虔诚。我一度疑虑先生是否有些墨守陈规,但随着学习深入,渐渐觉得先生的看法,确实不无道理,关于国学之传统,古人的智慧我们倾尽一生亦未必习得透,何谈创新?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这几日,不但与先生及众师兄们弹琴说画,且有位先生的佛家师父常和我们讲佛法,心中感悟亦多。我此前说过,我的文字里还将有与江南一般可爱的人儿,昨天说了小红姐,今天谈了高先生,其实此番能来到桃花潭的每一位琴友,个个都算得,小和尚慧根师父更不例外。
算起来,这是我与慧根师父第二次见面,但对于他的经历,却早听先生提起,说是他事业顺利,心情和乐,欢欢喜喜剃度出家。这可以说是彻底颠覆了我对于出家人缘何出家的认识,之前我一直认为,那些僧人道长们必定都是在生活中遭遇不幸受到打击才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哪知还有如此的出家人?
头一回见慧根师父,是在先生家中,我看到的确实是一位欢喜佛一般的小师父,眉宇间自有一种不染纤尘的干净从容,迥然不同于我们这些在家之人。但那次小师父刚刚长途跋涉而至,我到底没好意思造次,向他深入讨教。这次南行,预感到先生定会邀请他来,心下很是有一阵窃喜的,果然真的就来了。
向通透人学习,其实有时候不需要他话多,往往一两句话便能击中你的灵魂。慧根师父虽然自言修行尚浅,但其实也颇具备了如此能力的,我有时只是静静倾听,但一不小心便能听出一些此前不曾领悟到的东西来。
傍晚时分,我与慧根师父及其他两位师兄同游桃花潭,一路听他畅谈,更叹服于他的博古通今。虽然他也曾说过,其实学的知识越多,越有可能成为修行的障碍,然而我以为他已经能将所学化为己用,且不受其束缚,这障碍一说,自然是可以忽略不计了的。不免对此境界心生向往。俄而想到这可能也算得上是一种贪念,又不由得在心里莞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