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 | 中国小说与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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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与昆德拉

文|张天敏  

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智慧,像个嘻哈哈的二皮脸儿,当他恶搞起国际玩笑来,让全世界小说家们汗颜时,他又郑重地说:回忆过去就像历史开了个玩笑,玩笑笼罩着人一生的命运。

这边的大伽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又耸肩摊手笑道:有人因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迷惑,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才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昆德拉还有一句风靡地球村的鬼话:人类一思索,上帝就会发笑。这话让人一听会有逆转感,认了多年的路,最后还是摸错了门儿。你一个演说家在论坛上不玩学术,玩起了街舞。小猴子似地窜到讲坛上从这蹦到那。人们还没看清你是个啥东西呢,你又把尾巴倒吊树枝上荡秋千去了。昆德拉式的幽默,刷懵了所有小说家的双眼。

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玩笑》中的人物卢德维克,由于一个无意识的玩笑事故,被开除了党籍,下放到矿区去挖煤。衣冠堂堂的官人转身成了矿工,命运的玩笑开大了,大得他睡不着觉,平不住气。十五年后,这二货尝够了底层人的劳苦,在小镇上遇到了当年敌手的妻子海伦娜。他差点笑喷了,这才是命运送到手里的玩笑,他想以玩笑报复仇家。他开始设计招数勾引海伦娜。可等他得到海伦娜时,发现这女人的丈夫已另有新欢,正巴不得把她当旧包袱扔掉呢。他不过是检到一块旧麻布,最初想以玩笑来复仇他人的他,结果掉进了更大的玩笑里。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米兰·昆德拉的代表作,也是一部载负多种涵义的小说。那是在我写小说前期,南阳小说家马本德推荐我读昆德拉的小说。当时南阳还没有书,我专程跑到郑州才买到。可惜我那时读得稀里糊涂,后来到了北京鲁院图书馆里又读,方才恍然有悟。这部小说里有被政治化了的社会内涵揭示,人性及人的命运在特定历史与政治语境下的呈现,还有对两性关系本质上的探索。昆德拉将这些不太搭边的元素糅合一起,其中既有隐喻式的哲学思考,也有生命历程的展现,是非一般小说审美之外的小说智慧。

作品中有位纯情女性露西,对肉体的爱有着单纯的厌恶,却从公墓偷花献给了情人。爱不再是为了爱,而是想在占有中获得自我的确立,刷怜小的存在感。这种虚幻的自我认同感造成了灵与肉的分离,表现了生活里的玩笑无处不在。有无奈或惶惑,总在昆德拉的笔下跳跃,呈出黑色怪物般的笑靥。让人在阅读时不得不在提心吊胆中,小心看他带着上帝的面具,作出荒诞无稽的搞怪。等你慢慢读懂了他,看出他并不是个搞笑家,而是把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与轻浮的形式结合一起,把性爱和历史舞台上的表演,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放进模糊的拼盘。这时你才知道他只是戴着搞笑的面具,无意中端给读者一碗够浓够狠的毒鸡汤。他说:世界不仅仅是在床上和舞台上,而是神密地揭示在可怕的无意义中。

在当下,一个坐在台上讲话者,你认为形式和内存是统一的,你就错了。他很可能坐在一把荒谬的椅子上。他内存焦虑,恨不得马上转到台后去看风骚微信或视频。他感到微信振荡,却不敢去看。他不断地图谋逃出枯燥无味的公文套话,在众脸相向的台下寻找某个有撩汉可能的女性,那些影像烟雾一样弥漫了会场。他其实极其讨厌严厉的会台和端袍拎带的人境。他只是扮演一个角色,钻在角色套子里,抬头扬眉,内里存藏着萎缩的念想。怪就怪在这会场正是他周密组织,筹划过程的严格与此时的反感,同时变异且摧残着他的灵性。他太想花前月下的温柔乡,以此招救赌自已的畸变,还原本来的天性。可这个开不起的玩笑已经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了。如果可能,把他的内底暴露与众,那会让他更像个玩笑。中国小说家笔下描写的贪官词,习惯了正面反面人物一起炖,清官赃官一锅煮的套路。以太极的阴阳对比,直奔二律背反,引爆冲突。故事好看,却杀不出中国文学的脸谱因袭。

人类的庄重与轻浮几乎是人生的两个光面,玩笑会在一道幕的两边演绎,一边是正统,一边是挑情,一边是悲壮,一边是嬉戏。这荡来荡去的人生玩笑恰似风中的墙头草,在此之外,还有更大的社会秋千架,让你坐上去游移晃荡。命运的秋千上,人不管是无奈或无主的,都容易怀上虚幻的愿望。愿望会蒙蔽你辩不清前行的方向,你想在刷不尽的存在感里感觉自已的存在,可你又在虚浮的存在里失去真正存在的意义。你有时像是悠荡到了命运的高处,你在那里狂欢,仍摆脱不了内心的寂寥。所以有很多研讨会在轰烈开展时,就有人松不掂掂地说:这娃呀,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喽。在那片虚幻地带热闹非常的你,只是一段浮生烟云,是乱哄哄误把他乡当故乡的迷失。有人会喊回原来的地方,回来后还能找到零星的初心原面,有的已登高跌重,惨梗腐泥。愿望的徒劳无功会让人在故事结尾处,才发现玩笑的主题,即是发出呼求,也无法拯救了。

为此,昆德拉创作了一支把哲理,叙事和梦幻合为一体的复杂交响乐。他的关键词是:世界是多重模糊的,人类必须面对一个矛盾百出的真实混合体。

小说跟生活一样有着模糊不清的东东,它不像宗教那样区分好坏善恶,给出一个公众答案来。小说文学有时是一团雾,漫游聚散的雾,会魔变出令人惊诧的形来。同一事件站到此方是对的,站到彼方竟大错特错。一个人要打一个人,一个国家要发动战争侵略他国,都会打出合理的旗帜。这不是小说要管的事,小说要从小处说,时代生活在夫妻濡沫的细节,村宅的鸡零狗碎,你就是没心思发笑,玩笑也会挤眉弄眼地跟在你身后,让你变成戏剧里的笑料。更让人汗颜的是,多数戏剧到了结尾,才令人大惊失色,而此时的你已经双眼潮湿,再也无法对那些故事笑出一声来了。

中国小说《红楼梦》里深藏着玩笑的元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误把他乡当故乡,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段子也有昆德拉式的料。情种林黛玉作为爱神,却没有把爱安放到个稳妥处。叛经的逆子宝玉能通灵,玉石一样晶莹剔透,却是女儿堆里的混世魔王,撩姐缠妹偷试风月。风姐一个心眼稠密,机关算尽者,终算了自家性命,且死无葬身之地。人物都是以悲剧的形式,表现人物命运里的玩笑成分。曹雪芹带着厚重的东方古典情结,用谁知其中味作了儒雅而诗意的导语。这附合中国传统小说的底蕴,也流淌着中国悲情诗人的血脉。只是他还没跳出恩怨情仇,古今盛衷的笼子,仍沿用拖泥带水的东方小说情结,打量清代朝野。

《水浒传》里的宋江,是个极讲义气的江湖帮主,有着替天行道的豪杰情怀。他与叛经离道的江湖好汉们合伙玩起了劫富济贫,成立了江湖黑政府。梁山全盛时拥有一百多好汉,好汉们跳出社会框架后,满怀的流浪感,却在宋江聚起的群里刷到了存在感,又在替天行道的声势里飙起了济世救生的豪情壮志,其势震惊朝野。朝廷派大军来讨伐,却惨败梁山脚下。宋徽宗只好出招玩上一把,派人好言招安。梁山部份首领觉得:官府套路深,不如守山村。但宋江已不愿继续掌握这片江湖门了,他想去官府玩个权级,背着弟兄们私下答应了招安。招安之后,朝廷奸臣屡次找茬陷害梁山好汉,好汉们又在战争中死伤过半。剩下的人马班师途中病逝,逃跑,出家,原班几乎零散,宋江被封功臣。弟兄们幡然醒悟,不惜玩起绝招,设计毒死了这个大玩主。宋江在中毒后才知道玩剧整爆了,也知道到底是谁玩了谁。打死也不肯相信的悲催结局,终是以玩笑结了局。玩笑的成分在这场游戏包袱里,抖开才见底,可是有谁能发出一半个笑声来呢。将玩笑玩到散场,看破,终玩到流泪,是中国小说的本事。但在原著里却少了这一笔透示,在那些滔滔的悲壮里,玩笑成了正尔巴经的缺席者。

陈忠实《白鹿原》中的黑娃和白孝文,都是在历史的秋千上坠毁的牺牲品。他们命运取向的峰谷,自已并不能定高低。小说人物都处在社会极度荒诞变迁期,没有自已的主体性取向和真理性追求。白孝文一介读书人,身上寄托着家族重望,却因父辈恩怨沦入田小娥的窑洞。田小娥起初勾引白孝文,是想做奸夫鹿子霖的帮凶。后来发现了白孝文的好,她反悔了,小女人玩了极端的报复形式,把奸夫鹿子霖骗进窑洞,尿了对方一脸。黑娃是在劫后余生里造反的英雄,却保护不了自家的女人。塬下的村庄,从来都没有清静的岁月自然流淌,更没有清晰的人生行板随你伴奏。只有悲惨乱世在演绎,万丈红尘里,只有在政治秋千上摇荡的游戏,生命随时会在风吹浪打里,跌进渊谷。可这部书获奖却是为另一种审美,很少有人站在小说核心功能上说事。

有一位写作大伽,二十多年前就以实力棒哒跻身中国文坛前卫。他笔下撕碎的人性,是隐在社会最下层的,其揭露与批判的力度足够重量。凭着那时作品,他成了和莫言陈忠实齐名的大腕儿。但那时他并没火起来,只是在数十年后一部跟政治沾亲带故的电视剧里火了。可惜这样的火只限在大众娱乐层面,一过性地炫闪即烟花零落。就在他一边红火时,就一边被实力作家们从圈子里划了出去。

昆德拉给人的启示是,现实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在这个乱象叠呈浮萍闪现的人世上,自我的不能确定,行为的盲目从众,没有比现代人的生存更富于闹剧色彩了。昆德拉表现了小说风格的荒诞,也见证琐碎的生活映像,还弥漫着历史的雾霾,他笔下总是留着多重复合的模糊。然而,昆德拉一扫世象的繁琐碎杂,正在侃小说的大山,突然嘿嘿一笑,就变了脸,有点不正经地掀开了人类庄重的盖头。

他能让正剧滑稽起来,让喜剧打起愣来。他却从幕后露出了半仄脸来,绕着滑稽的指头,说:无论哪一档事儿,都是上帝给你闹着玩儿的,你就傻傻悲壮着吧。

图|网络

--End--

作 者 简 介 :张天敏,女,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人,市作协主席, 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作品被中国图书馆及各大院校收藏,多家媒体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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