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21
【十一】Part.1
二〇〇一年到二〇一八年,那么长的时间,世界改变了模样。
许多人出生,许多人死去。
许多事情发生,更多的被人忘记。
二〇一八年,秋,深圳,原关外。
廖喜正在打字,从早上八点到现在,两个小时,他已经码了三千多字。
深圳其实没有秋天,它只是夏天的一种延续,所以,书房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廖喜今年四十二岁,身上许多东西都变了,甚至跟年轻时完全不同;但他怕热的体质,一直没变。
一张原木书桌,桌面上除了台戴尔一体机,键盘,木质腕托,鼠标,再无它物。一款赫曼米勒的人体工学椅,贵,但物有所值。地毯蓬松,窗帘拉得很严实,一盏落地灯发出昏黄的光线。
单调舒适的环境,尽量避免外界干扰,能帮助他心无旁骛地进行创作。
他用的是一把韧锋静电容键盘,外形非常复古,像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款;说流行款也不恰当,应该说,那时候的键盘都长这样。有些同行更喜欢机械键盘,廖喜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没尝试过静电容。他经常说,静电容键盘的触感,好像十八岁少女的乳房。
廖喜今天的任务是八千字,上午四千,下午四千。当了十几年网络作家,他不光资历老,身体更老,生产效率跟年轻的后辈们,已经无法相比。上个月他参加网络作协聚会,有个姓徐的湖北小伙子,一天能写三万多字。
他转动脖子,颈椎发出脆响,像是随时会断掉。不服老不行啊。
廖喜笔下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但现实中的他,是一个过惯了安稳生活的中年人。年轻时当刑警的岁月,对他来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今天上午,廖喜提前完成任务,他用剩下的时间看了半部电影,然后像往常一样,十二点整,准时走出书房。
王争问,下班啦?
廖喜说,下班了。
王争又问,早上写得怎么样?
廖喜说,还挺顺的。
王争说,那就好,来吃饭吧。
她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咖喱鸡肉,白灼菜心,淮山排骨汤,还有加了麦仁的米饭。廖喜前几年开始痛风,他自己又不注意,都靠王争帮忙调理。
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身兼多职,既是廖喜的保姆,助理,翻译,经纪人,同时还是他结婚十年的妻子。
饭厅里阳光充足,廖喜在餐桌前坐下,问,上午有什么事?
王争说,网站的齐总打电话过来,说下月中旬有个活动,评选年度十大影响力网文作家,邀请你当颁奖嘉宾。
廖喜说,北京?
王争给他盛了碗排骨汤,说,对,北京,跟去年一样。
廖喜说,我考虑一下,还有呢?
王争说,出版社的赵老师,说上次那套书的合同到期了,想续签。多吃青菜。
廖喜说,签吧。中午的菜心不错。
王争继续道,衡姐说,她下午出差去印度,新德里,考察一星期,周末阿雨来我们家住。
廖喜跟王争结婚十年,没有要孩子,以后也没打算要。家里养了一只柴犬,一只橘猫,还有一个阿雨,时不时过来蹭吃蹭住,倒也不觉得冷清。
廖喜笑道,太好了,我的塞尔达传说,有个火神兽老打不过,就等阿雨了。
王争说,衡姐交代,不准让他打游戏。
廖喜说,她怎么会知道,你别说不就行了。
王争看了他一眼,说,好吧。
她又说,还有,早上天气预报,说是有台风。
廖喜说,都十月份了,还有台风。叫什么名字?
王争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玉兔。
廖喜一怔,转而笑道,咖喱好香,老婆,我再吃碗饭可以吗?
王争说,半碗。
她起身去厨房盛饭,廖喜看向窗外。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充沛,一点都不像台风要来的样子。
廖喜想起,十七年的那一场台风,也叫玉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台风从未结束,十七年后的这一个,不过是多年前那个的延续。
廖喜闭上眼睛,左肩上的枪伤隐隐作痛。看来,天气预报没有骗人,真的有台风。
他又想,那家伙幸好死得早,要不然的话,身上的伤只多不少。然后就得跟自己一样,每次刮风下雨前,做一个人肉气象台。
王争问,想什么呢?
廖喜睁开眼睛,笑道,想情节呢,下午大师兄要清理门派了。
王争说,记得别把主角写死了喔,上次那本就是,直接掉了三分一收藏。
廖喜说,知道啦,王主编。
吃完饭,又逗了下猫狗,下午两点,廖喜准时上班。
书房门关上之后,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廖喜的世界。通常,他在书房里创造虚构的世界,这些世界可以很完美,也可以很残酷,取决于怎么写会有更多人订阅。但是今天下午,他暂时放弃了造物主的身份,重新扮演一个角色,投入到十七年里真实的世界。
枪林弹雨,刀头舐血。
二〇〇一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山林雪牺牲了。他为了保护衡久远,以一敌三,最终身负重伤,在刚确定关系的恋人怀里,停止了心跳。事后查明,凶手确实是冲着衡久远来的,原因就是她写的那一篇报道。
山林雪献出他的生命,换来衡久远毫发无损。
凶徒一人重伤,另两人轻伤,被赶来的当地警方和附近勇敢群众,合力制服。
这起恶性打击报复的案件,惊动了三地公检法,包括深圳,西安,以及幕后黑手所在地,最终整个商业犯罪集团,都被一网打尽。衡久远强忍悲痛,就此写了一篇报道,拿到了当年的新闻大奖。这个奖非常有分量,相当于国内的普利策,正是衡久远此前一心想拿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山林雪都死了。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廖喜陷入了疯狂。如果不是小谌拼命拉着,可能他右手的指关节,会因为反复击打墙壁,而全数粉碎。
山林雪的爸爸远在沈阳,而且行动不便,所以他的后事,都是由警署同事跟衡久远,一起打理的。廖喜缺席了整个过程,因为那个时候,他灵魂出窍,犹如行尸走肉,在丽江躺了三天,回到深圳后,又躺了三天。
然后他突然就醒了,穿着一身警察制服,回到家里,跟他父亲摊牌。
廖喜说,警察我一定要当,如果你不认我这个儿子,那就当我妈生了一块叉烧。感谢爸爸妈妈,那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如果我有命活下去,以后一定为你们养老送终。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家,留下一脸愕然的父亲,以及嚎啕大哭的母亲。
廖喜觉得,那一天,他才真正成为一个大人。有一个理论说,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儿子才会真正成年;原来,战友的离去,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山林雪的追悼会过后,廖喜全身心投入到七二三案。破这个案子,是他兄弟的遗愿。他继承了山林雪的笔记本,日夜捧读,最终得出了结论。
廖喜知道,庄主是谁。
廖喜而且深信,笔记本的原来的主人,想法跟他完全一致。
可惜,无论是活着的廖喜,还是死去的山林雪,他们手上都没有证据。
更何况此时,七二三案已经定性为自杀。指纹,尼龙绳,遗书等关键证据,全都指向同一个答案——袁静梅是在意识清醒,并未受到胁迫的状态下,自缢身亡;再加上她是成年人,未患精神疾病,具有完全行为能力。
袁静梅轻生的举动,纵然是受到嫌疑人诱导,但国内只有教唆杀人罪,不存在教唆自杀罪。即使是按照廖喜的推论,嫌疑人也并未亲自动手,而是在她死后,解开绳套,将尸体放在二〇四房地板上,并写下三个符号。
当廖喜向洪队申请,对嫌疑人进行逮捕时,洪队予以坚决反对。
洪队叹了一口气,说,第一,你没有任何证据,指纹也好,头发也好,犯罪现场翻了个底朝天,一点都没有遗留。还有啊,你说的这个嫌疑人,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洪队又说,第二,这个要怎么定罪?最多是侮辱尸体罪,顶格不超过三年。
廖喜说,把他抓来审一审,就知道了。
洪队苦笑了一下,说,你以为我没想过?小廖啊小廖,你知道他妈是谁,你知道他爸是谁吗?人抓来了,又审不出什么,我们会很被动的。
廖喜双眼通红,问,那就没办法了吗?任他逍遥法外?
洪队紧抿嘴唇,沉默了许久,最后道,目前来说,是的。
廖喜闭眼站了一会,突然笑了笑,说,好的。
洪队反而慌了,说,小廖你没事吧,小廖,你别吓我啊。
廖喜长叹一声,说,没事,世界上坏人这么多,这个没法抓,我去抓别的。
廖喜又说,要是阿雪还活着,他也会这样做的。
接下来,廖喜在布古警署干了半年,又转到了龙港分局缉毒大队,哪里危险他就往哪里钻。先是当卧底,归队后不到一年,又升了副队长。又过了一年,廖喜带队闯入制毒窝点,对方开枪反击,他击毙一名毒贩,自己肩膀也受了伤。
在医院治疗时,他母亲在病房里,给儿子下跪,求他不要再当警察。
父亲站在病房门口,老泪纵横。
廖喜躺在病床上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辞职,但是跟父母先商量,说,我现在听你们的,不当警察,但是以后别的事,就不要管我了。
母亲连忙点头。
廖喜补充道,包括结婚,生孩子,还有以后干什么。不要让我去公司帮忙,做生意我真的不会。
父亲叹了口气,说,随你,但凡有条命,到时给我送终就行。儿子啊,我们都老了,坟前没有男丁磕头,会被人笑的。
出院后,廖喜马上提出了辞职,连三等功的荣誉都放弃了。他说,这个名额,应该让给贡献更大的兄弟。
他说的是兄弟,而不是兄弟们。可以理解为特指,也可以理解为泛指,总之两三年前,山林雪牺牲时正在休假,署里争取了半年,还是没给他申请到任何荣誉。
这个时候,小谌已经跟他分手了一年半,跟别的男人订了婚。因为廖喜不要命的劲头,把她吓到了。在她看来,这个男人一心求死,与其跟他结婚,等着变烈属,倒不如干脆分手,这样在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不至于太伤心。
她甚至觉得,廖喜不再是廖喜,他变了个人,或者说,山林雪死去后的魂魄,附体在他身上了。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那件事以后,小谌不是没有劝过他,山林雪的死,并不是他的错。
廖喜永远都说,是我的错,我害死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
廖喜认为,如果不是那个愚蠢的建议,让山林雪陪衡久远出差,他不可能会这样收场。七二三案的凶手都没抓到呢,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庄主,依然逍遥法外。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这一次,对于小谌分手的提议,廖喜欣然同意。
二〇〇四年,廖喜辞职后无事可做,又没有女朋友,于是突发奇想,开始写网络小说。当然,他没有像跟山林雪斗嘴时讲的那样,写刑侦小说,而是选择了玄幻。
廖喜从小就爱看金庸跟古龙,又是国内第一批接触网文的,在他看来,玄幻跟武侠内核都一样,江湖儿女,恩怨情仇,无非打斗升级为斗法,场面更夸张,更有想象力。
廖喜本来是写着玩玩,没想到无心插柳,还真让他赶上了当年的浪潮。虽然也谈不上大红大紫,但是头两三年挣的钱,已经足够他在龙港中心城,买下一整套大房子,不再需要家里支持。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绝不会因为谁的离场而停滞。还在座位的人,被裹挟着带离原地。
二〇〇六年,布古警署因为功能重复,被予以撤销,这个全国唯一的警署,从此不复存在。原警署人员,一部分调到龙港分局,一部分充实到辖区派出所,还有的调进市区的公安系统。
到了第二年,身为知名网文作家的廖喜,跟一位叫王争的年轻女子,确定了恋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