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我的英雄
走了十多年的母亲,会不会不认识老态龙钟的老伴儿?
我的英雄
张亚凌
那个在俩儿子眼巴巴地注视下于大门上写下“张亚凌之家”的男人,那个小女儿偷懒欺负哥哥他还助纣为虐教训了儿子的男人,那个总是大气地跟女儿说“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的男人,那个在有些人家都难以交上学费却多给女儿钱让她随意买书看的男人,那个奋力扛起全家的幸福却从来看不出一点吃力的男人,那个从来没有高声重语指教过女儿的男人……纵然手握马良的神笔,我也不知道如何描绘这个男人才能让自己满意,——在我这个做女儿的眼里,他是近乎完美的英雄!
多年后。
爱人突然骨折无法自理,儿子的学业还需陪伴一程更加努力,自己想稳中有进地工作,琐碎的家务凌乱的房间时时在嘲笑着我的力不从心,让这个年过50岁的中年妇女手足无措焦头烂额。那个男人已近八十岁,行动颇为不便,他只能看着干着急。女儿也干着急啊,她直接采取的办法是——将老了的英雄连根拔起送进了养老院。
养老院哪能像家,家里的吵闹声也有烟火味。而当一个人只剩下养老还是在陌生的环境,生活的乐趣大打折扣,生命的意义是不是也归于零?养老院哪及老院子,即使老院子里的坑坑洼洼,都那么可亲,每一个坑洼里都藏着一段往事或一个秘密。身边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熟悉的大物小件,空荡荡的心在哪着落?
“在这里习惯不?”我明知故问,只想问出自己的心安。他说不习惯,我能带他回家不?他说,好得很,啥都不干,一步路都不用走,三顿饭就端到跟前了。“人家对你咋样?”心里还是不踏实,担心别人照顾不周。啥事都照顾我,我一个人一个房子,人家一天打扫几次,干干净净……得是你跟人家很熟?他看上去很满意。
似乎一切都挺好。
可为什么父亲满脸欢喜地说着自己在养老院的感受我却心里发酸?为什么父亲说养老院如何如何好我倍感愧疚?是不是源于那些感受不是我带给他的?是不是源于也觉得把他剥离于亲人过于残忍?我自作主张养老院换了一个又一个,总觉得对设施、饭菜、服务不是很满意。从来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好不容易认识了俩人,又分开了,又被扔进一群陌生的老人中。我给父亲的,只是我以为好的,或者,我只是为了自己心安罢了。
“这一段不太忙,咱回去住。”想接他回来住一段。我心里清醒得很,目前只能是“一段”又“一段”,没有完整的日子能给他。
“不了,不了。你单元楼层高,还没电梯,上下不方便,一天到黑也见不了几个人。这里人多眼宽,吃、住、跑,都在平地上,方便得很。”父亲理由很充分地断然拒绝跟我回去,好像养老院比家里好多了。
我宁愿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不是怕前脚接回家后脚又被送回去。
我小时,没有我的父亲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老了,我无法解决的问题还是落到他头上自个解决。小时候总听父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而今不管穷富,他都没了自己的窝。父亲是真英雄,年轻时为我们的衣食住行冲锋陷阵踏出一马平川,老年后为了不拖累儿女开始了没有尽头的流浪。
十几天前,许是父亲烦了腻了,不想再流浪了,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连走,也不拖泥带水,一如年轻时的行事做派,却让女儿从此,愧疚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