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意义复杂的色彩|附色彩列传5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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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是柔和、欢快、令人愉悦的色彩,但若将它置于阴暗处则立刻令人生厌;而且当黄色混杂了其他色彩时,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变得肮脏、阴郁、丑陋,并且毫无价值。”
—歌德
*文章节选自《色彩列传:黄色》([法]帕斯图罗 著 三联书店2020-8)。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吉祥的色彩
从远古到5世纪
我们曾经讲过,为黄色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是很困难的;但更加困难的,是确定人类从什么时代起,开始将黄色当作一个独立的色系来看待。这两个问题归根到底是相互关联的。色彩的概念并非天然存在,而是诞生于文化背景之下:是社会而不是自然环境“造就”了色彩。诚然,植物、矿物以及其他多种自然元素呈现出缤纷的色彩,人类从自然环境中逐渐学习,对这些色彩加以辨别、区分和利用(通过颜色辨认成熟的水果、危险的动物、肥沃的土地、洁净的水,等等)。然而从严格意义上讲,对于历史学家而言,这些还不算是真正的色彩。从历史学、人类学和语言学的角度看,只有当原始人类开始将他们在自然环境中观察到的各种颜色划分为若干个相互独立的色系,并对这些色系加以命名时,色彩的概念才真正地出现。所以,色彩的诞生可以说是一种物理现象,也可以说是一种生理现象,但它必定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不是一种自然现象。在不同社会里,色彩诞生的年代和进程有很大的差距,与纬度、气候、现实需要和象征需要以及审美观念都有关系。每种色彩诞生的年代也不尽相同,至少在西方是如此。
在这个缓慢而复杂的进程中,最早诞生的应该是红、白、黑三大色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黄、绿、蓝、棕、灰、紫等其他颜色当时都不存在,但它们成为“色彩”—在认知上抽象为概念并且被社会认可的色系—的年代要更晚,有的色系要晚得多(例如蓝色)。这就是为什么直到距今相当近的年代,红—白—黑三色体系依然在很多领域具有比其他色彩更加强烈的象征意义。在这个三色体系中,红色或许比白色和黑色诞生得更早。事实上,红色是欧洲人最早学会制造并使用的色彩,从旧石器时代起就用于绘画,到新石器时代又用于染色。红色也是第一种与固定的、通行的象征意义联系在一起的色彩,它象征着力量、权力、暴力、爱与美,从而在古代社会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红色凌驾于其他色彩之上的这种地位,也能解释为什么在某些语言里,用同一个词语既能表示“红色的”,也能表示“彩色的”或“美丽的”。随后,白色与黑色也加入了红色的行列,它们三者共同组成了第一个三色序列,而最古老的色彩体系正是围绕着这个三色序列建立起来的。在《圣经》以及各种古代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地名、人名、词汇词源之中,都能找到大量例证。绿色和黄色较晚才加入这个原始色彩序列,具体加入年代在不同地区也有变化,但大体上不会早于希腊—罗马时代。至于蓝色,直到中世纪中期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色彩,与其他五种色彩处于同等重要的位置。这并不意味着在此之前蓝色就不存在,但那时人们并没有将蓝色系中的各种色调归为一类,也没有对它命名,令它成为脱离物质载体的抽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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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田间劳作的壁画,戴尔美迪纳(埃及),森尼森姆墓,约公元前1280 —前1270 年
农业是古代地中海沿岸地区的主要产业,农业劳动者占据了人口的大多数,无论古埃及、古希腊还是古罗马,都是如此。黄色是成熟小麦的色彩,是许多谷物、水果、蜂蜜乃至某些牛羊毛皮的色彩,还能令人联想到黄金。因此黄色的象征意义都是非常正面的,它能象征光明、热量、幸福、丰饶和繁荣。拉丁语词汇能够反映出黄色与农业产品之间的这种联系:源自番红花(crocus)的croceus 表示一种偏橙的黄色;luteus 表示用木犀草和金雀花染出来的相对暗哑的黄色;helvus和melleus 都可以表示蜂蜜色;vitellus 表示蛋黄色;flavus 则表示一切在阳光下成熟的谷物的黄色。
庞贝壁画,1世纪。卡伊基利乌斯·尤昆都斯之家,大餐厅壁画
在庞贝一位富有的银行家宅邸内找到的这幅壁画上,阿耳忒弥斯的女祭司伊菲革涅亚(Iphigénie)正在释放她的弟弟俄瑞斯忒斯(Oreste)及其同伴皮拉得斯(Pylade)。他们二人因来到陶里斯(Tauride)半岛夺取一件阿耳忒弥斯的神像而被捕。画面上的伊菲革涅亚身着白袍,她身边持剑的侍女则穿蓝袍,或许是为了体现她身份较低。她们两人都在脖颈上围了一块黄色长条形织物,这是属于阿耳忒弥斯女祭司的传统色彩。
《摩萨拉布圣经》,约960年。莱昂(西班牙),圣伊西多罗皇家教堂,图书馆,手稿42号,46页正面
《出埃及记》(32,1-29)讲述了摩西砸碎金牛犊的故事。在离开埃及前往应许之地的路途中,摩西登上西奈山领取《十诫》石版迟迟未归。以色列人以为他失踪了,便要求亚伦为他们造一座神像,用来在前面引路。亚伦令他们融化了金首饰,按照埃及人崇拜的公牛阿匹斯(Apis)的形象,铸造了一只牛犊出来。当摩西从西奈山上下来时,正好看到以色列人祭拜这尊牛犊神像。于是摩西大怒,依照神谕,他令人砸碎了金牛犊,杀死了所有的祭拜者。在中世纪绘画中,从不使用金粉或金色颜料,所以金牛犊通常被画成黄色或棕色的牛犊形象。
意义复杂的色彩
6 — 1 5世纪
自古以来,人们一直将红、黄、绿、蓝这些色彩视为物质,后来又认为色彩是光。但在欧洲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段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色彩逐渐变成了一种抽象概念,可以脱离其物质载体而独立存在,那么这样的变化是何时发生,如何发生的?这种抽象、绝对、可以脱离一切背景环境的色彩概念,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似乎并不存在。举例来讲,一个古希腊人或者古罗马人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红色的花”“我喜欢黄色的布料”“我讨厌日耳曼人的蓝衣服”;但他不太可能说出“我喜欢红色”“我讨厌黄色”这样的话。而到了近代初期,人们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表述对某种色彩的喜爱或者厌弃。所以,这方面的变化应该出现在中世纪,在这个时期诞生了所谓的“色彩的抽象概念”,并进一步诞生了色彩的符号象征意义。只有当色彩成为抽象概念,与物质载体和制造技术都脱离关系之后,其符号象征意义才得以真正地深入人心。
这种变化的进程是缓慢而复杂的。若要研究这种变化,首要的领域就是语法学和词汇学,尤其是中古拉丁语的语法和词汇。色彩词汇自古以来一直都是形容词,它们是如何慢慢地变成名词的?当然,古典拉丁语里也存在色彩名词[rubor(红色)、nigritia(黑色)、viriditas(绿色)],但只用于表达色彩的引申义或比喻义; 而中古拉丁语里的色彩名词所指的就是这种色彩本身,相当于古典拉丁语的color + 形容词[color ruber(红色)、color croceus(番红花色)] 或者当作名词使用的形容词中性形式[rubrum(红色)、croceum(番红花色)],但后者的用法非常罕见。语言学上的这种演变似乎是在12 世纪完成的,那正是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近现代语言开始取代拉丁语成为日常语言的时代。而在这些语言中,色彩词汇已经成为真正的名词。一开始还是当作专有名词使用,后来又变成了普通名词,与定冠词一起使用:lerouge(红色)、 le jaune(黄色)、le vert(绿色)、 le bleu(蓝色)。
若要研究这场复杂的演变过程,从时间线和各角度对其全面了解,有两个领域能够给我们带来特别丰富的收获,那就是宗教仪式和纹章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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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内塞古抄本》,苏黎世,约1300—1305年。海德堡,海德堡大学图书馆,德文手稿848号,192页反面
在13世纪的法国以及盎格鲁-诺曼底骑士叙事诗之中,有一套色彩规则体系涉及骑士的盾牌和马衣。通常来讲,红骑士是怀有阴暗动机的邪恶骑士。黑骑士可能善良也可能邪恶,但他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身份。绿骑士(本图右侧)通常是个年轻人,其鲁莽行为容易造成冲突。相反,黄骑士则冷静而谨慎,有可能是地位较高的人物。这套色彩规则体系或多或少也适用于中古高地德语叙事诗,其中从未出现蓝骑士的身影。
《散文体崔斯坦传奇》,布尔日或图尔,约1465—1470年。巴黎,法国国立图书馆,法文手稿102号,58页反面
在中世纪文学中,伊索尔德是金发美女的典型代表人物,她的头发如同金线一般耀眼。正是因为这头金发,从未谋面的马克国王向她求婚。这场婚姻的宿命是不幸的、悲剧的,虽然责任并不该由马克承担,但在图片资料里总把他画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反面人物。
列那狐在染坊,《列那狐传说》,约1300—1305年。巴黎,法国国立图书馆,法文手稿12594号,20页反面
不断为非作歹的列那狐企图伪装自己,以骗过它的敌人。于是它潜入了一家染色工坊,却不慎跌入一口黄色染缸。染坊主人非常愤怒,威胁要杀了列那狐,但列那狐谎称自己也是染色工人,能教给工坊主人一种高明的染色新技术。于是染坊主人将它从染缸里捞了出来,但列那狐脱身之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它无情地嘲笑染坊主人,又称赞他的染缸令自己“砖红色的皮毛变得鲜黄”,以至于再也没有人认得出自己,它可以隐藏身份继续为非作歹了。
不受欢迎的色彩
1 6 — 21世纪
在中世纪末的符号象征和文艺创作领域,黄色是一种非常不受欢迎的色彩。与它相关联的有嫉妒、虚伪、谎言、背叛、疯狂等诸多恶习与负面概念。尽管如此,在现实生活和世俗文化中,黄色的使用却并不罕见,尤其是在纺织品和服装上。15 世纪,社会各阶层都不排斥黄色服装。尤其是女性,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市民还是农民,都对黄色服装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喜爱。但到了16 世纪,情况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贵族阶层的人们对黄色的使用越来越少,它不再是一种时尚的、优雅的、受人追捧的色彩了。可以说,它的地位再也未能恢复,即便是被称为启蒙时代的18 世纪,科技的进步使得各色系内的色调都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但对黄色地位的提升作用有限。事实上,尽管它未曾彻底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但从近代初期开始,黄色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衰退时期,而这种衰退逐渐波及整个社会。从19 世纪中叶起,黄色的衰退加剧,其影响至今犹存:无须多高的洞察力便能发现,在我们的日常环境中黄色使用得依然不多,在欧洲各地都是如此。
要想找到这场衰退的全部原因并不容易。或许是因为黄色在符号象征领域的负面形象终于影响了现实生活,把象征叛徒的色彩穿在身上并不令人愉快。此外,除了昂贵的番红花染料之外,其他的黄色染料,无论是木犀草还是金雀花染出来的色调都会将人的面色映衬得更加苍白。或许与大部分黄色颜料和染料的化学性质也有关系,化学上的不稳定性令人对这种色彩失去了信任。与绿色系中几乎所有的颜料和染料一样,黄色不仅不稳定,而且容易变脏,在某些种类的光线下会失去光泽,在临近的其他色彩映衬下会显得丑陋,并且一旦受到一点点混色的影响就立刻改变其性质。歌德曾经这样总结黄色的缺点:“黄色是宁静而悦目的,但在阴影之下它会迅速变得难看起来。若有哪怕一点点混色都会令黄色变得肮脏、丑陋、毫无生气。”或许出于这样的原因,黄色在近代的服装方面不受欢迎,只能出现在农民、工匠和仆役身上。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艺术创作方面,尤其是巴洛克艺术时代,黄色的位置往往由金色取代。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黄色在日常生活中地位下降的原因,那就是从16世纪起兴起的新教伦理。新教改革继承了中世纪末的限奢法令和着装规定,向一切所谓过于鲜艳、过于醒目的色彩宣战。与天主教金碧辉煌的风格不同,新教在各领域都倡导使用黑—白—灰色调,在这一点上与同一时期兴起的印刷书籍和黑白版画恰好不谋而合。在《色彩列传:黑色》这本书中,我曾花费大量篇幅论述新教改革过程中的“毁色运动”以及新教改革先驱们对色彩的厌恶。在本文中我只想做一些简要的概括,主要关注的是黄色在这场运动中的遭遇—如同红色一样,它也是这场针对色彩的斗争中的主要牺牲品之一。无论是路德派还是加尔文派,新教改革的毁色运动首先针对的就是教堂和礼拜仪式。新教改革的先驱们认为,教堂里的色彩过于丰富了,应当减少色彩的种类,或者干脆将色彩驱逐出教堂。在布道中,他们引用了《圣经》中先知耶利米斥责犹大王约雅敬的话:“难道你热心于香柏木之建筑、漆上丹红的颜色,就可以显王者的派头么吗”红色是《圣经》中提及最多的色彩,在16 世纪的新教改革者眼中,红色最能代表罗马教廷的奢华与罪孽,因此他们最厌恶的就是红色。但他们对黄色和绿色也毫不留情,这些色彩必须全部从教堂里清除出去。新教徒在各地的教堂中进行了粗暴的破坏,最主要的是彩色拼花玻璃窗,其次是各种彩色装饰。器物上的金漆被剥落下来,然后重新刷上石灰水;壁画被黑色或灰色的油漆涂抹覆盖,完全掩藏起来。新教的毁像与毁色两项运动是同步进行的。
在新教改革的飓风中,教堂变得朴实无华。但毁色运动造成的后果并不仅限于此,它在日常生活和服装习惯方面的影响或许才是更加深远的。在改革派看来,服装始终是羞耻和原罪的标志: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生活时是赤裸的,当他们违抗上帝,从而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时候才得到了一件蔽体的衣服。这件衣服象征着他们的堕落与过错,它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唤醒人们的悔过之心。因此服装应该是简单、朴素、低调、适合劳作的,借助服装引人注目是一种严重的罪孽。所有的新教先驱都对奢侈的服装、美容化妆品、珠宝首饰、奇装异服以及不断变化的时尚潮流无比反感。因此他们主张在穿着方面应该极度简朴,摒除掉一切不必要的图案和配饰。在生活中,新教改革的先驱们也以身作则,我们从他们留下的肖像中就能明显地看到这一点。在画像中,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朴素的黑色或深暗色衣服,没有任何花纹装饰。
他们认为一切鲜艳的色彩都是不道德的,不应该出现在服装上:首先是红色和黄色,然后是粉色、橙色、绿色,甚至包括紫色在内。而他们推崇的则是深色服装,主要是黑色、灰色和棕色。白色作为纯洁的色彩,一般只允许儿童穿着,有时妇女也可以穿。而蓝色系中只有低调的暗蓝色才可以容忍。所有花哨的衣服,所有“把人打扮成孔雀”的色彩—这是墨兰顿(Melanchthon)于1527 年在一次著名的布道中使用的词句7—都是受到严厉禁止的。在各种色彩之中,最受针对的就是黄色与红色。17 世纪,对这两种色彩的排斥运动并不仅限于欧洲的新教地区。因为天主教会虽然反对新教改革,同时却也吸收了一部分新教的价值观。于是在整个欧洲,黄色和红色被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包括服装,也包括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装饰。出于同样的原因,在文字和图片资料上,黄色也越来越罕见。当然,它并未彻底消失,但很明显涉及黄色的资料越来越少,篇幅越来越短。所以与其他色彩相比,要对黄色在这段时期的历史进行研究会更加困难。在整个旧制度时期,黄色对于研究者而言,似乎总是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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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梵高:《黄房子》,1888年。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粉刷成黄色的房子未必都是妓院或疯人院,也可能是普通的住宅,黄色在这里并没有特殊的意义。例如位于阿尔勒(Arles)骑兵门附近拉马丁广场的这幢黄色房子,梵高于1888年5月在这里租下了一套有四个房间的公寓,其中位于底层的两个房间被他当作画室使用。当年秋天高更也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黄房子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弗朗齐歇克·库普卡,《黄色店铺Ⅱ》,1906年。布拉格,捷克国家美术馆
在欧洲,从14世纪到20世纪,红色和黄色是象征卖淫行为的两种主要色彩。这两种色彩都很醒目,是政府当局指定的用于妓院招牌和灯光的色彩,也是妓女身上常穿的色彩。许多画家(弗美尔、图卢兹-罗特列克、库普卡)在作品里表现妓女和妓院时,也主要使用红色和黄色。
1942年一份排犹宣传册封面上的黄色六芒星
黄色六芒星是纳粹德国强迫犹太人佩戴的侮辱性和歧视性的标志。这一标志于1941年9月1日首先在德国使用,并且在随后的几年里推广到德军占领的其他国家和地区。该标志由布料裁剪成“大卫之星”的形状,中间用拙劣地模仿希伯来文的字体写着Juif(犹太人)一词(在德国和奥地利为德语Jude;在荷兰为Jood;在比利时为J;在斯洛伐克为HZ)。这枚六芒星的颜色通常为黄色,上面书写的文字则用黑色,但当时也有少数橙底绿字的六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