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旅行纪事(1991)
1
应该承认:城市并不是没有扩充:
方盒子似的住宅。立体交叉桥。
赚取异族人货币的餐厅。使
我们颇为惊诧(奥登曾经写过:
盲眼的摩天大楼……集体人的力量)
我这样想:它们能有耳朵也行,
一个活着的精神的器官。
2
东单、西单、北太平庄、木樨地。
明显的外省腔总让人斜瞥,我们
不得不握紧身份证,防备突然盘查;
身份证比我们更能证明自己。
在这样的原子时代地球尽管已缩小,
国家的印记却颜色更深。除非
一个称谓降在头顶:意识形态的叛逆。
3
统计数字表明:谁也没有走出法律。
上百万人游行只是错乱的幻影。
旗帜、标语,完全是另一些物质的名称。
(你们见过吗?没有。我们
只见过雨伞,树叶在风中摇曳)
自然的现象是永恒的;风和雨,
从想象的城已经下到了现实的城。
4
多少人已经离开:在欧洲的客厅里
找到了床榻,流行的盎格鲁·撒克逊语,
在他们的胸腔里滑来滑去,
汉语中的词汇正渐渐被挤进身体内
最偏僻的角落。他们的愤怒和激情,
让我看来只属于巴洛克风格,
“爱”等于讽刺。戏剧中的反戏剧。
5
莫爱冲天的火焰。它使你的女人
想到曳光弹的蛮横的蛇状飞行。
你把她扶回家,揿开音乐;
家仍然是最后的堡垒。不然,
奥底修斯不会饱受磨难,千方百计,
他要回到珀罗涅珀的身旁。
他的晚年已献给了抽象冥思的我们。
6
带着他的酒具,快乐的帕恩消失。
他把自己隐匿在历史迷雾的深处。
坐在餐桌前,举起泛着泡沫的啤酒杯,
我们喝下心灵苦难的麻醉剂。
更多的,我们听见的是普鲁塔克
故事的回声:“帕恩死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伟大被平庸代替。
7
破旧的自行车发出喑哑的铃声,
从空空荡荡的广场一侧飞驶而过。
侧身看去:铁栏、浮龙柱、石梯,
就像大戏台上的布景。三年级的
孩子们排着队:一串弱小的鳗鱼。
我们要把这看作幸福的图片,就
难保卖得出去;地摊上的处理品。
8
月亮在云层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树阴下我们抬起眼,这是习惯,
我们又被带进历史的悲剧中,
这幕剧上演了一场又一场,
我们还得倾听,为了什么?
它体现想摆脱死亡的愿望?
而死亡以信仰的面目露出尖锐的牙齿。
9
干瘦的老头,燕卜逊五十年代的学生,
给我们讲解密尔顿,他说道:
“《最近的沛蒙摊大屠杀》一诗,
十一行O长音,造成深沉的共鸣。”
密尔顿、密尔顿。“复仇吧,
主啊,圣徒们遭了大难。”
可我知道,复仇天使从来没有降临。
10
挂满了电灯泡和纸屑的行道树,
如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精神病人。
几十家剧院里上演的影片一致。
在街角的墙根下,一个老人
梦呓般的回忆,哼出四十年前
风靡的流行曲。我低头走过他身旁,
脑袋里频频出现一辆黑色厢栏的马车。
11
什么是可以离开时间的?
什么是可以把我们从这里
带到另一些时间和空间的?
那么就让我们寻找它们,
迈出一个书店,跨进另一个书店:
《中世纪的生活和劳动》、《乌有乡消息》
《沉思录》、《罗马史》、《内战记》。
12
事物的终点是回到原来的地方。一样又不同了。
还是两天一夜的旅途的巅簸;
拥挤、嘈杂,一罐变形的沙丁鱼。
我们的生活中肯定增加了什么,
当然不是物质是精神的言辞:
过去是“努力。”现在是“珍惜。”
它们已经像蛋白质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
1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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